海州冬天的清晨,雾气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笼罩着红旗路。
东方宾馆那扇气派的旋转玻璃门,像一张巨大的兽口,吞吐着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
李秀莲站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子后面,两条腿肚子直打哆嗦。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不知缝补了多少次的土布棉袄,又看了看脚上那双沾满了黄泥和煤渣的千层底布鞋,那是她在老家时一针一线纳的。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灰尘,卑微得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娘……我怕……”
妮儿缩在她的衣角里,小手冻得通红,那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妮儿不怕。”李秀莲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给闺女搓了搓脸,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见那个大楼了吗?那是给咱们吃饭的地方。只要娘能进去干活,今晚咱就有大白馒头吃了,还有热汤喝。”
“真的有大白馒头吗?”妮儿吞了口口水,眼神亮了一下。
“有!肯定有!”李秀莲咬了咬牙,眼圈一红,“走!”
她没敢走正门。她知道,那地方不是她这种人能踩的。她牵着妮儿,像做贼一样,沿着墙根溜到了宾馆的后巷。
后巷里堆满了垃圾桶,散发着一股泔水味。那里有一扇贴着“员工通道”的小铁门,门口贴着那张红纸黑字的招工启事。
门口支着一张破桌子,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正叼着烟,把腿翘在桌子上抖着,一脸的不耐烦。这是方俊新招的保安队副队长,叫“二虎”,也是个退伍兵,但脾气暴。
“干啥的?捡破烂去别处捡!”二虎眼皮都没抬,冲着刚凑近的李秀莲挥了挥手。
李秀莲的身子一僵,那种被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的屈辱感,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但她不能走,身后就是悬崖。
“大兄弟……”
李秀莲佝偻着腰,脸上堆起极度卑微的讨好笑容,“我……我是来应聘的。我看墙上贴着,招洗碗工……”
二虎这才把眼皮抬起来,上下打量了李秀莲一眼。
这一眼,看得李秀莲如芒刺在背。
“就你?”二虎嗤笑一声,“大婶,我们这可是东方宾馆,是涉外酒店!招的是能干活的,不是招难民。你看看你这身板,再看看你还要带个拖油瓶……”
二虎指了指躲在李秀莲身后的妮儿,“我们这是上班,不是托儿所。走走走,别在这碍事!”
“大兄弟!求求你了!”
“扑通”一声。
李秀莲竟然直接跪下了。
膝盖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顾不上疼,死死抓住桌角,眼泪夺眶而出:
“大兄弟,我求求你了!我能干活!我真的能干活!我在老家一个人种十亩地,我有的是力气!我不怕脏不怕累,洗碗扫地掏厕所我都行!只要给口饭吃,给孩子个睡觉的地方,工钱……工钱我不也要都行!给一半……不,给三分之一都行!”
她一边哭,一边把满是老茧和冻疮的手伸到二虎面前展示,“你看,这手就是干活的手啊!”
妮儿见娘跪下了,也吓得跪在旁边,哇哇大哭:“叔叔别赶我们走……我会听话……我会帮娘干活……”
这一幕,太惨了。
惨得连二虎这种混不吝的糙汉子,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就在二虎犹豫的时候,后勤部的主管——那个一直跟方俊对着干的刘大妈,手里嗑着瓜子走了出来。
“吵吵什么呢?大清早的晦气不晦气?”刘大妈一脸嫌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女。
“刘主管,这有个来应聘洗碗工的,非要留下,还要带个孩子。”二虎解释道。
刘大妈瞥了一眼李秀莲,眼珠子转了转。
这些天方俊搞“双轨制”,招临时工来顶替她们的活,刘大妈正一肚子火没处撒。正愁找不到人来干那些最脏最累、她们正式工都不愿意碰的活儿呢。
这不,送上门的“牲口”来了。
“行了行了,别嚎了。”刘大妈把瓜子皮一吐,用那双傲慢的眼睛吊着李秀莲,“想留下也行。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是临时工,没编制,没劳保。工资嘛……一个月八十,包吃住。但是那孩子不能白吃白住,得从你工资里扣二十。还有,所有的脏活累活,指哪打哪,敢说一个不字,立马卷铺盖滚蛋!”
一个月六十块。这比正常的临时工工资低了一半还多。这简直就是明抢。
但李秀莲听了,却像听到了天籁之音。
“行!行!谢谢大姐!谢谢大姐!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听话!”李秀莲连连磕头,额头都磕青了。
“起来吧。跟我走。”刘大妈哼了一声,转身扭着屁股走了,“一身穷酸味儿,别熏着客人。”
李秀莲赶紧爬起来,拉着妮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当她走进那充满油烟味、地沟味和洗洁精味的后厨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那是她这辈子闻过最香的味道。
那是活着的味道。
……
李秀莲被安排在洗碗间最角落的一个水池旁。
这里阴暗、潮湿,堆积如山的脏盘子像一座座小山,散发着馊味。旁边就是泔水桶,苍蝇乱飞。
“这些,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洗完。”刘大妈指着那几百个盘子,冷笑道,“洗不完别吃饭。还有,洗洁精省着点用,那是公家的东西。”
“哎!哎!”
李秀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把手伸进了那刺骨的冷水里。
没有热水。热水是给正式工用的。
没有手套。手套也是给正式工发的。
李秀莲的手刚一沾水,那些冻疮就被泡得发白、胀痛,像无数根针在扎。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拿起抹布,动作飞快,每一个盘子都刷得锃亮,比镜子还干净。
妮儿乖巧地缩在墙角的麻袋子上,不哭也不闹,瞪着大眼睛看着娘干活。
中午时分。
后厨开饭了。
正式工们围坐在桌子旁,吃着红烧肉、大白菜,有说有笑。
李秀莲不敢上桌。她拿着两个大碗,走到打饭的大师傅面前,卑微地笑着:“师傅……给点剩饭就行……”
大师傅看她可怜,给她盛了两勺肉丝大白菜,又扔给她两个有点发硬的馒头。
李秀莲如获至宝。
她躲回洗碗间的角落,把一个馒头递给女儿。
“妮儿,快吃。有肉味儿呢。”李秀莲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肉丝,喂到妮儿嘴里。
妮儿狼吞虎咽地吃着,小脸蛋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看着女儿吃得香,李秀莲笑了。她自己只啃了那个硬邦邦的馒头。
就在这时,前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方总来了!都精神点!”
“快快快!把烟掐了!老板来视察了!”
原本懒散的后厨瞬间鸡飞狗跳。
李秀莲心里“咯噔”一下。
老板?
她听二虎说过,这儿的老板是个年轻男人,当过兵,厉害得很。
她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她怕老板嫌弃她带着孩子,怕老板嫌她穿得破,把她赶出去。
“妮儿,快躲起来!别出声!”
李秀莲慌乱地把妮儿塞进两个大米袋子中间的缝隙里,用几块纸板挡住。然后她自己赶紧转过身,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在那堆盘子里忙活,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水池里。
脚步声近了。
那是一种皮鞋踩在瓷砖上特有的、清脆而有力的声音。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李秀莲的心口上。
“这地上的水怎么回事?滑倒了人算谁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洪亮,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秀莲手里拿着的盘子,猛地一抖。
“哐当”一声,盘子磕在水池边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秀莲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住了。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像……像那个她在梦里听过无数次、在黄土高坡的旧磨坊里喊过她无数次“秀莲”的声音?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是在大城市当官的人,是天上的雄鹰。怎么会在这充满油烟味的后厨里?
李秀莲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慢慢地、慢慢地把头抬起了一点点缝隙。
透过蒸腾的热气,透过人群的缝隙。
她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身材。他正背对着李秀莲,指着灶台训斥着厨师长。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哪怕隔着那么多年的光阴和身份的天堑。
李秀莲的眼泪,瞬间决堤。
是他。
化成灰她都认得。
那个背影,曾在陕北的黄土地上背过她过河;曾在送别的大卡车上,最后一次向她挥手。
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