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武昌的江风里已有了暖意。颜述之站在新扩的李家庄社学院子里,看着墙上贴满的学生习作。这个最偏远的山村,如今也有了三十七个学生,其中女子班十二人。
“大人您看,”教课的周秀才——那位最初最古板的老先生——如今却最积极,指着墙上一幅农具图,“这是赵小丫画的,她娘说,这孩子自打上了社学,回家就爱在地上画,说要把见过的农具都画下来。”
图是用炭条画的,线条稚拙,却把犁、耙、耧车的结构画得清楚。旁边还注了小字:“犁头尖,入土深;耙齿密,碎土细。”
颜述之点头:“画得好,也解得好。”
周秀才捋须笑道:“老朽起初觉得女子不必学这些,如今看来,是老夫迂腐了。这些丫头学了,真能帮家里——认得了字,看得懂地契;学会了算数,买卖不吃亏;现在连农具都懂了,春耕时还能提醒爹娘该修该换。”
正说着,外头传来马车声。府衙的书吏跳下车,抱着两个大木箱进来:“大人,京城加急送来的!”
颜述之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十架精巧的纺车模型,每架都配着详细的制作图纸。第二个箱子装着五十册新编的《女子实用格物图说》,翻开一看,从纺车到水车,从杠杆到滑轮,每样都配着原理图解和日常应用实例。
最上面放着一封信,萧令仪的字迹:
“怀瑾新制纺车十架,弘毅绘图,皆按女子班身量设计。图说乃集格物院、惠民医塾、司农寺之智,经三审而定。闻武昌试验田已开,女子班有专地,甚慰。今春京中玉兰盛放,遥想鄂地江花,当亦烂漫。归期渐近,盼君一切顺遂。”
颜述之小心拿起一架纺车模型。轻木制的车身,铜片包的轴承,滑轮组精巧灵活。他轻轻转动纺轮,纱线随之缠绕,顺滑无声。
“这可真是……”周秀才看得眼睛发直,“这么精巧的东西,真是给女子学堂用的?”
“正是。”颜述之道,“不仅要教她们用,还要教她们做。这箱模型和图纸,烦请周先生收好,开春后的格物课,就从这纺车讲起。”
“好,好!”周秀才连连点头,“老朽虽不懂格物,但这图说写得明白,照着教就是。”
离开李家庄时,颜述之特意绕道去了王家村。王妮儿正在休沐日,听说颜大人来了,从布庄赶回来,身上还系着蓝布围裙。
“大人!”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布庄这一个月,把店里三年的旧账都理清了。掌柜夸我,说下月起给我涨工钱!”
“好。”颜述之温声道,“社学新到了一批纺车模型,你要不要来看看?或许对布庄的活计也有帮助。”
王妮儿立刻点头:“要看!”
到了社学,张医士正带着女子班的女孩们看那些模型。见王妮儿来,女孩们都围上来:“妮儿姐,你在布庄都做什么呀?”
“记账、理货、招待客人。”王妮儿大大方方地说,“最难的是认布料——绸缎、棉布、麻纱,各有各的织法,各有各的价钱。不过……”她拿起一架纺车模型,“若是懂得纺车的道理,认起来就容易多了。”
她指着纺轮讲解:“你们看,纱线这么绕,织出来的布就密;那么绕,就疏。密布厚实,疏布透气,价钱自然不同。”
女孩们听得入神。张医士在一旁笑道:“瞧瞧,咱们的小先生,出去一个月,回来就能教课了。”
王妮儿脸一红,却继续讲下去。她从纺车讲到织机,从经纬讲到花色,虽然都是最浅显的道理,却让那些从未出过村的女孩们睁大了眼睛。
颜述之静静看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女孩们专注的脸上,落在那些精巧的模型上,落在墙上一幅幅稚拙却认真的习作上。
这就是他要看到的——一个女孩学了本事,不仅改变了自己,还能回来照亮更多的人。
同一日,京城的蕙兰雅集正在举办开春第一场“实学讲座”。
今日请来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女账房,姓陈,在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做了二十年账。她今日不讲课,只让来听的女子们提问题。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怯生生问:“陈先生,我想学记账,该从哪儿开始?”
陈账房温声道:“先从自家的家用账记起。今日买米花了多少,明日扯布用了多少,一笔笔记清。记上三个月,你就知道家里钱怎么花,该怎么省了。”
另一个妇人问:“我家那口子说我学这些没用……”
“怎么没用?”陈账房正色道,“你管着一家吃穿,若不懂算账,被人哄了骗了,吃亏的是全家。你若懂了,该花的钱花,不该花的不花,日子才能过好。”
萧令仪坐在后排静静听着。这样的讲座每月一次,来的多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起初人少,如今已坐满三间屋子,还有人站在窗外听。
讲座结束,徐清韵过来低声道:“殿下,湖广布政使司送来的文书到了,里头有武昌府的春耕详报。”
回到撷芳院,萧令仪翻开那厚厚的文书。颜述之将武昌十五村社学的开春情况写得详尽:学生总数、课程安排、试验田进展、女子班近况……最末附了一份名单,是各村的“小先生”和优秀学生。
王妮儿的名字在最前,后面备注着:“已往镇布庄学徒,休沐日仍回社学助教,可堪培养。”
萧令仪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了停。
她想起去年此时,颜述之刚离京,她在撷芳院窗边眺望远方,心中满是期许。如今期许已成现实——那个叫王妮儿的女孩,从一个怯生生的农家女,成了能记账、能教人的小先生。
这是社学的成果,更是女子教育的实证。
“徐姑姑,”她抬起头,“把这些材料整理一份,特别把武昌女子班的案例单列出来。下个月各州府的教育主事要来京议事,我要让他们看看,女子教育不是空谈,是实实在在能改变人命的。”
“是。”徐清韵应下,又道,“二殿下那边……纺车模型送出去后,他又开始琢磨织机了。说纺好了线,还得织成布,这中间的道理也得让女孩们明白。”
萧令仪笑了:“这孩子,心思越来越细了。”
“都是娘娘和陛下的教诲。”徐清韵感慨,“二殿下虽痴迷格物,却总想着怎么让格物惠及百姓。这点,真像娘娘。”
正说着,外头宫人来报:“太子妃殿下到。”
云舒窈抱着萧承稷进来,七个月的孩子见了萧令仪,伸出小手要抱。
“稷儿今日可乖?”萧令仪接过侄儿。
“乖得很。”云舒窈笑道,“就是爱往试验田那边爬,看见麦苗就笑。靖初说,这孩子将来定是个知道爱惜粮食的。”
萧令仪逗弄着侄儿,忽然想起什么:“皇嫂,我记得你娘家在江南有织坊?”
“是,我母亲的陪嫁里有两处织坊。”云舒窈道,“怎么了?”
“我在想……”萧令仪沉吟道,“武昌那些女子学了纺线织布的本事,将来若想做得更大,或许需要些门路。江南织业兴盛,若能有懂行的指点一二……”
云舒窈立刻明白了:“这好办。我修书给祖母,让她派几个老师傅去武昌看看。不必张扬,就说是去采买布料,顺带指点指点。若真有女子想开个小作坊,也可帮着牵线。”
“那就太好了。”萧令仪眼中露出感激,“这样一来,女子教育就不止于识字算数,还能通向实实在在的生计。”
云舒窈点头:“令仪,你和颜大人做的这些事,我看在眼里,敬佩在心里。这世道对女子不易,你们是在一点一点铺路,让后来的人能走得稳些,走得远些。”
窗外春光明媚,玉兰花开得正盛。萧承稷在姑姑怀里咿呀作声,小手抓着她衣襟上的梅花绣样,那是去年颜述之送的簪子上的图案。
萧令仪望向南方。此刻的武昌,江花也该开了吧?社学里那些女孩们,或许正围着新到的纺车模型,听王妮儿讲布庄的见闻。她们眼中该闪着光,那是看见更广阔世界的光。
一年之约,还剩三月。
待他归来时,她不仅要让他看见京城的玉兰,更要让他看见这一整套正在成型的体系——从识字到明理,从学到用,从武昌一隅到天下州县。
春风穿过窗棂,带着花香,也带着远方的消息。萧令仪深深吸了口气,将熟睡的侄儿轻轻交还给云舒窈。
还有许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