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桐站在宫道上，手中紧握那封云州来的加急文书。风从廊下吹过，纸页边缘微微翻动，她一眼未眨地盯着上面那行字——“户部员外郎李崇安之弟李崇文，以虚名商号承修河工，申报银两较实需高出三倍”。
她转身便走，脚步快而稳，直奔乾清宫侧殿。
进殿时，青禾正等在门边。见她来了，低声说：“荆州专岗的人已到，就在偏厅候着。”
“叫他们进来。”
三人很快入内，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名叫陈砚，是她亲自选派的稽查主事。他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叠册子：“这是云州涉事工程近三年的账目抄录，我们连夜核对过，共发现七项异常支出，皆由同一商号承接，且验收文书上的印鉴与工部备案不符。”
苏桐接过翻开，一页页看下去。材料齐全，条理清晰，连每一笔银钱转出的时间、经手人、落脚钱庄都列得明白。她在其中一张拓纸上停住手指。
“这张账页，是从哪里来的？”
“户部档案房后库，昨日深夜取回。我们有人在里头当值，按您之前的安排，每日抄录一份流水底单。”
她点头，将册子合上，递给青禾：“立刻誊三份。一份送御前，一份交太傅府，另一份留底备案。”
青禾迟疑：“太傅那边……真要给他看？”
“他是三朝元老，若不让他知情，反倒显得我们遮掩。此事要堂堂正正办，不能落下话柄。”
她坐下来，提笔写了一封短笺，言辞恭敬却无退让，说明稽查司已在云州查明贪弊线索，牵连朝中官员亲属，为防证据销毁，已先行封锁账册，请皇帝定夺后续处置。
写完封好，命人即刻送往御书房。
半个时辰后，内侍回传，皇帝召她觐见。
御案前，玄烨宸正看着那份副本。他抬头时，眉头紧锁。
“你说的这个李崇文，是李崇安的亲弟弟？”
“血缘关系，地方族谱可查。两人虽未同住，但往来书信频繁，近半年有五次银钱从李崇安名下钱庄转入其弟账户，总额达两千四百两。”
皇帝沉默片刻：“你可查过李崇安本人？”
“目前尚无线索指向他直接参与，但他身为户部要员，对亲属冒用官渠牟利一事毫无察觉，难辞其咎。若放任不管，只会让更多人效仿。”
玄烨宸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若你所言属实，此事不能只压在云州。其他州府的修河款项，有没有类似情况？”
“正在查。荆州和凉州已有初步回报，尚未确认，但存在相似模式。”
皇帝盯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明日大朝，我准备当众奏报此事，请陛下允准彻查。”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一旦公开，必有人反扑。但我更知道，若不开刀，新政就永远只是纸上文章。”
玄烨宸看着她许久，终于点头：“明日你在朝会上说话，我不会打断。但你要记住，证据必须铁实，不能给人留下攻讦的口实。”
“臣明白。”
她退出御书房，天色已近午。
回到侧殿，她召集荆州专岗几人，重新梳理所有证据链条。每一条银钱流向都再核一遍，每一个证人都列出姓名住址，连工匠供词也逐字校对。
当晚，她未归府，留在宫中值守。
第二日清晨，百官齐聚太极殿。
月度大朝开始不久，苏桐出列。
“臣有本启奏。”
皇帝抬眼：“讲。”
她展开手中折子，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殿角：“稽查司近日核查三州修河款项，发现云州河道工程存在严重舞弊。承包商‘丰源号’实为虚设商行，其东家李崇文，系户部员外郎李崇安胞弟。该工程申报用银九千八百两，实际用工物料不足三千，虚报六千余两，涉嫌侵吞公款。”
满殿骤静。
礼部尚书猛地抬头：“此等重罪，你可有凭据？”
苏桐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数页纸张：“这是户部拨款底册拓影，这是工部验收印鉴比对，这是云州府匠作司二十一名工匠联名画押的工料清单。另附钱庄转账凭证七张，皆有签章可验。”
她一挥手，青禾将材料递予殿前侍官，转呈御案。
工部侍郎起身：“这些账目，需专人核验才可定论。”
“正好。”苏桐转向他，“请工部即刻派出三位司官，与稽查司人员一同赴云州实地查验。若七日内无法确认虚报，我愿自请罢职。”
工部侍郎语塞。
这时，太傅欧阳鸿儒缓缓起身。
众人目光齐聚。
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书，正是昨夜送至府中的核查简报。他开口道：“老臣昨夜细阅此案材料，又调阅了近五年类似工程数据。同等规模河道修缮，平均耗银不超过四千两。此次申报近乎翻倍，极不合理。且‘丰源号’此前从未承办公务，突然中标，程序亦有瑕疵。”
他顿了顿，看向皇帝：“若朝廷对此视而不见，日后人人效仿，国库何存？法纪何在？”
殿中无人再言。
皇帝盯着那份账册拓影，脸色越来越沉。
终于，他一掌拍在扶手上。
“来人！”
殿外禁军应声而入。
“即刻查封李崇安宅邸，封锁其家中所有文书账本。派人去云州，把那个叫李崇文的，给朕抓回来审！”
“是！”
“还有！”他目光扫过群臣，“凡经查实贪腐者，不论品级，一律革职查办，追赃不贷。此令即刻昭告六部，张贴皇城东西市！”
百官低头，无人敢应。
苏桐跪地：“臣遵旨。”
退朝钟响，群臣陆续离殿。
她站在太极殿外的长阶上，看着一道黄绸诏令被快马驮出宫门，扬尘而去。
陈砚走到她身边：“接下来怎么办？”
“等。”
“他们会反击。”
“我知道。”
她望着宫门外那条笔直的御道，风吹起她的衣袖，袖口绣着的暗金纹路一闪而过。
阶下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见欧阳鸿儒独自走来，手中还拿着那份简报。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回了一礼。
老太傅转身离去，背影缓慢却坚定。
远处，几名身穿六部官服的人聚在宫墙拐角，低声交谈，目光频频朝这边望来。
苏桐收回视线，对青禾说：“把凉州的核查报告提前送来，我要亲自过目。”
青禾应声而去。
她站在原地未动，手指抚过腰间那枚新制的稽查铜牌，边缘光滑，刻字清晰。
风忽然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