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退下后，殿中烛火微微晃了一下。苏桐指尖还停在案上那封未启的竹筒旁，目光却已转向新呈上来的三州奏报。
她翻开第一页，眉心微动。青州知府称乡民聚于县衙前议论新政，经劝导已散去；兖州则报有夜焚告示之事，查无主犯；幽州更言有流民结队北行，疑为避赋税而逃籍。三地相隔千里，事由各异，可细看时间——皆在五日内接连发生。
她搁下奏本，唤来值夜文书：“调近十日各地急报副本，另取工部存档的土改布告原样。”
文书领命而去。苏桐起身踱至舆图前，目光扫过三州位置，手指虚点其上。边境尚安，烽燧未警，然内里波澜暗涌，若任其蔓延，不需外敌一兵一卒，社稷亦可动摇。
不多时，文书捧册而回。她逐页翻阅，终在一份民间传抄的告帖上停住。纸面粗糙，字迹歪斜，内容却是条理清晰：
“朝廷将收自耕农田，划归军户屯垦，凡有地者，明年起皆不得自种，违者以抗令论。”
她冷笑一声。这分明是捏造。土改之策，重在清查豪强隐田，减轻小户赋役，何曾夺民自有之产？且军户屯田皆在边陲荒地，与中原百姓毫无干系。
她提笔将告帖内容誊于纸上，又对照工部正式布告逐字比对。一字不同，意思全非。前者说得凶险，后者讲得明白。百姓识字有限，一听“夺地”二字，焉能不起恐慌？
她即刻批令：“着霍震霆彻查此帖源头，三日内具实回报。另遣密探十二人，分赴青、兖、幽三州，察民情、录言语，不得惊动地方官吏，务求见真状。”
令出之后，她并未歇息。反而命人取来近三年各地贬官名录、罢职乡绅名册，一一摊开于案。若此事仅为百姓误信谣言，各地反应不应如此整齐划一。必有人推波助澜，借势生风。
天将五更，霍震霆入宫复命。
他步履沉稳，神色凝重。“告帖所用纸张，经查出自宫中旧坊残次品流出渠道。此类纸三年前曾供给内务司印制杂务单据，后因质地不佳停用。如今市面上偶有零星流入，多经退职内侍之手转卖。”
苏桐眸光微闪。“可查到具体流向？”
“已有线索。”霍震霆递上一份名单，“七名曾服务于东宫旧邸的退职内侍，近月频繁往来京畿驿站，其中三人曾出入皇后旧宅守仆居所。”
殿内一时寂静。
她不动声色，只道：“继续盯住这几人，尤其注意他们与地方书信往来。另外，以清查边贸走私为名，加强驿站文书抽查，凡带密封火漆、寄往州县学塾或乡祠者，一律截留副本。”
“是。”
待霍震霆退出，苏桐独坐灯下，翻阅那份刚整理出的涉案乡绅名录。她发现，多人曾在三年前被贬的礼部侍郎门下求学。那人因反对新政遭贬，至今未赦。其门生遍布州县，素有号召之力。
她提朱笔，在册页侧批：“守旧余烬，借民怨复燃。非乱民之罪，乃操弄者险恶。”
随即召来工部主事，命其加印《土改实录》通俗版千册，内容不用典、不涉政语，只讲田亩如何重分、赋税如何减免、百姓如何受益。印刷完毕后，不通过衙门发放，而是借乡塾讲学、医馆施药之机，随药包、课本一同送出。
“要让百姓听得懂，信得过。”她叮嘱，“不可强发，不可作势，只当寻常物件。”
主事领命而去。
她又召兵部参军，询问各地驻军动态。得知突击营已在北境完成轮训调度，战车编组进度达七成，粮械储备充足。她点头，命其维持现有部署不变，但增派两队轻骑南下，以“巡查河道汛情”为名，实则暗察三州交通要道是否有异常集结。
参军退后，她取出炭笔，在御书房墙上悬挂的全国形势图上轻轻勾画。三州之间，并无直接通路，但若以商旅为线，信息仍可串联。她圈定几处关键渡口与集镇，写下几个名字，交予霍震霆亲信密探。
此时天光渐明，檐下铜铃随风轻响。
她未曾合眼，也未更衣。案头堆满简牍，最上一封是首支密探昨夜传回的消息：
“青州某村昨夜集会，乡绅登台宣讲‘新政害民’，百姓围听，情绪激愤。有老农当场哭诉恐失土地，几欲赴县请愿。密探欲近查其人，组织者即刻散场，行止有序，似有训练。”
她盯着“行止有序”四字良久。
寻常乡民集会，岂能如此迅疾收束？分明是有备而来，进退有度。这不是自发的不满，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煽动。
她提笔拟三策：一查资金流向，二控舆论路径，三保百姓知情。每策之下细分数条执行细则，命各部依令行事，每日申时汇总于御前。
正写至此，外间传来脚步声。
霍震霆再度入殿，手中捧着一卷尚未装订的纸页。“已初步梳理三州银钱流动异状。青州某钱庄半月内接收匿名汇银三千两，用途不明；兖州一药铺掌柜频繁与外地通信，笔迹经辨认为旧科举人；幽州更有乡学私设‘义仓’，实则囤积米粮，拒不出售。”
苏桐接过纸页，目光落在一处标注上：那笔三千两汇银，经由一家名为“通济”的票号中转，而该票号背后股东之一，正是当年被贬礼部侍郎的胞弟。
她缓缓合上卷宗，抬眼望向窗外。
晨雾未散，宫墙静立。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成型——不是刀兵，不是烽火，而是人心中的裂隙。
她提起朱笔，在昨日写就的《内患研判札记》末尾添上一句：
“风起于青萍之末，不可待其成飓。”
然后放下笔，低声下令：
“传霍震霆，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第一批资金流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