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住了。
晨光薄薄地铺在积雪上,映得屋檐下一片莹亮。陈小七搬了张竹椅坐在铺子门口,手里拎着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酒是昨夜的残酒,人也是昨夜未散尽的人。昨夜的宿醉,非但没找到什么回去的机会,反倒在水玲珑面前露了流民的底。他倒不担心她去告发——那姑娘心思纯粹,眉宇间总带着点不沾尘烟的清高,像极了他记忆里还未嫁他时的王师凤。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是不屑做举报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他愁的是归途。
从这偏远的繁昌城一路往南星去,沿途城池座座设卡,盘查日严。就算弄到繁昌城的路引,下座城怎么办,即便再弄个新身份也得一城一城地验,这没有一年半载根本走不到。时日太久,变数太多,而他身体……
正想得出神,一道白影踏雪而来,还没等他抬眼,手里的酒葫芦就被夺了过去。
“又喝。”水玲珑蹙着眉,声音里带着刚睡醒似的微哑,“昨日瘫成一团,我真怕你吐我一身。”
陈小七懒洋洋抬眼:“你抱我了?”
水玲珑一怔,脸颊微热,刚要解释,身子却忽地一轻——竟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你——”
话未出口,人已被轻轻搁在竹椅上。陈小七拍了拍她的肩,动作自然得像在安抚一只猫。
“稍等。”
说完转身就进了屋。
水玲珑坐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呼出口气。雪后的空气清冽,带着柴火和积雪混杂的气息。她剥了颗糖放进嘴里——还是昨日那种酸苦回甘的——甜意慢慢化开时,一个精瘦的小身影“嗖”地从巷角窜了出来。
“还有吗?分我一个!”那孩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手里的糖纸。
水玲珑有些意外:“你不怕我?”
“怕你做甚?”男孩吸了吸鼻涕,“你这么漂亮,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喜欢还来不及呢!”
稚声稚气,偏学大人腔调。水玲珑不由笑了,递给他一颗糖。
男孩麻利地剥开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来,含糊道:“你有那么多,再来点呗。”
水玲珑摇头。她是真舍不得——这糖她拢共也没多少而她却是真的喜欢。
“小气。”男孩凑近些,眨巴着眼,“你以后成了黄鼠狼的婆姨,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快点嘛!”
婆姨……
水玲珑胸口一堵,耳根微烫,正待发作,陈小七恰从屋里出来,轻喝一声:“鼻涕虫!”
那孩子“嘿嘿”一笑,泥鳅似的溜了。
陈小七端了只粗陶碗过来,放在她面前。
是一碗清汤面。汤色澄亮,浮着两片翠生生的菜叶,还有两只荷包蛋——蛋白凝得恰到好处,薄薄一层,能瞧见里头嫩黄的蛋黄微微颤动,像包裹着一小团阳光。热气腾起来,带着面香和淡淡的猪油香,直往鼻子里钻。
水玲珑原本不饿,可闻到这味道,竟不由自主拿起筷子。
面是手擀的,筋道爽滑;汤底虽简,却鲜得踏实。荷包蛋一咬,溏心缓缓流出,混着面汤的暖意一路滑进胃里。她吃得快,额角微微沁出汗来,等碗底空了,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小腹,眼睛亮亮地看向陈小七:
“你真厉害……做我厨子怎么样?价钱好商量。”
陈小七靠在门框上笑:“你还是想霸占我。不行。”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李寡妇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唤:“三郎……”
“里头还有个病人。”陈小七歉然笑笑,接过空碗,“其实睡一起也没啥,互相照应罢了。”
他转身进屋,声音低了下去,温温和和的:“别起了,一会儿让鼻涕虫他们去后山挖点草药,喝了就好。”
水玲珑听着,心里莫名有些歉疚,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能睡一起。假的也不行。 等级观念很强的她觉得那女子配不上那青年的优秀,贱民也分三六九等。何况……不成体统。
陈小七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上头用木炭条画了几株草药的形状,笔法简练,却特征分明。他朝巷口喊了声:“鼻涕虫!”
那孩子果然从拐角探出头,原来一直猫在那儿。
俩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三颗糖成交——预付一颗,货到付清。鼻涕虫攥着糖,蹦跳着往后山去了。
“你还会医术?”水玲珑问。
“谈不上。”陈小七掸了掸手上的炭灰,“就是些乡野保命的土法子,不值一提。”
他抬眼看向她:“这次来找我,是有事?”
水玲珑这才想起正事,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桌上:“路引,繁昌城的。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她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个碧莹莹的小葫芦,递过去:“这是我前两年炼的,里头能装百来坛酒,还有些破瘴解毒的效用,算是件低阶法宝……送你了。”
陈小七接过葫芦,指腹摩挲着上头细密的纹路,眼里透着喜欢:“你炼的?”
“当然。”水玲珑下巴微扬,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傲气。
“你不是丹师公会的么?”陈小七抬眼,有些疑惑。
“丹师公会只是个大门头,里头也有剑修、体修,自然也有炼器师。”水玲珑语气淡淡,“我是公会里最年轻的五阶炼器师。等五月,把我炼的那尊‘地火鼎’送去总会鉴定过了,便是正经的五阶炼器大师了。”
她顿了顿,又道:“当然,也得谢你这次帮我捕那黑鲟鱼。这葫芦,便当是谢礼了。”
说完,她微微抬起下巴,等着看对面那人眼里的惊叹与崇拜。
可陈小七只是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错,年纪轻轻就能炼法宝了,厉害。”
眼神温和,带着赞赏,却像长辈瞧见晚辈有出息似的——全然不是她预想中的仰望。
水玲珑心头一堵。
这小小散修,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抿了抿唇,决定再压他一头:“我是丹师公会这一代唯一的土系单灵根。十四岁筑基,如今是金丹后期大圆满。”
她再度扬起脸,果然瞧见陈小七神色一怔。眼里满是激动和不可思议。
——是了,小修士只懂境界高低,法宝什么的,他怕是见都没见过吧。
可陈小七接下来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力道有些紧:“你是土系单灵根?!”
水玲珑被他眼中骤然绽出的热切惊住,怔怔点头。
下一刻,天旋地转——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陈小七看着她,眼神炽烈得像燃着火,声音里浸满了某种她读不懂的激动与慨叹:
“老婆……我可算找到你了……”
时间仿佛凝了一瞬。
水玲珑脑中空白,待到反应过来,一股羞愤“轰”地冲上头顶。她猛力推开他,踉跄落地,胸口剧烈起伏:
“你放肆!”
声音因怒气而微微发颤:“别以为帮我抓过两条鱼,就能痴心妄想!你不过是个……不过是个低阶散修,怎敢如此轻薄!”
她越说越气,指尖冰凉:“我屈尊与你往来,是看得起你。你竟敢……竟敢攀扯至此!无耻!”
抓过桌上那枚路引铜牌,重重按进他手里:“葫芦赏你,两不相欠!”
说罢转身即走,凌空踏上飞舟,头也不回地没入云中。
离去前那一眼,她瞥见他站在原地,眼神从极热,一寸一寸,冷成了冰。
没有歉意,没有惶恐,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寒。
水玲珑驾着飞舟,越想越恼。
风雪迎面刮来,她却觉得脸上滚烫。
凭什么?
他凭什么那样看她?又凭什么……敢那样抱她?
而心底深处,某个极隐蔽的角落,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的疼。
像糖化尽后,留在舌根的那一缕涩。
她咬紧唇,催动飞舟,朝着公会方向疾驰而去。
雪后的天空湛蓝如洗,却照不进她此刻纷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