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吼声像把钝锯子,隔着厚厚的水泥墙,锯得人心慌。
王秀兰没敢在b2层多待,她现在的身份是负责外围清洁的临时工,那个区域是禁地。
凌晨五点的后巷,除了偶尔窜过的野猫,只有那种隔夜垃圾发酵后的酸腐味。
王秀兰把拖把桶蹲在地上,腰椎那里像是有根针在扎。
她捶了两下后腰,目光落在泵房那扇生锈铁门的下沿。
那里有一滩水。
不是昨晚暴雨留下的积水。
那水是从门缝里硬挤出来的,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拖出一条像鼻涕虫爬过的痕迹。
水渍边缘泛着一圈诡异的白霜。
王秀兰蹲下身,膝盖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她眯起眼,凑近了看。
这白霜太眼熟了,跟前两天她从除湿箱排气口抠下来的那些结晶粉末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从清洁车的夹层里摸出一包平时用来测洗涤剂酸碱度的ph试纸。
这玩意儿便宜,两块钱一大本,用来对付那些难搞的污渍特别管用。
撕下一条,沾了点那浑浊的水。
试纸原本的明黄色迅速变深,最后定格在一种有点发绿的蓝色上。
她对着色卡比了半天。
数值:8.7。弱碱性。
正常的雨水是弱酸性的,空调冷凝水是中性的。这水里头,有料。
王秀兰没急着拍照,先四下瞅了瞅,确定连只苍蝇都没盯着这边,才掏出那部屏幕碎了角的手机,拍了张高清特写,顺便把那张变色的试纸也拍了进去。
照片发进群里,她只打了四个字:“水里有盐。”
此时此刻,李曼刚把那台用来跑数据的二手笔记本合上,眼睛酸得像刚切了两斤洋葱。
看到群里的照片,她立马精神了。
“这哪是盐,这是那些公章的骨灰。”
她迅速把这组数据甩给了群里那个平时话很少、头像是个苯环结构的化学工程师。
十分钟后,结论来了。
“氢氧化钙和微量松香酸钠的混合物。这是传统朱砂印泥在长期高湿环境下发生皂化反应后的产物。简单说,就是印章被水汽蒸发后,流出来的‘尸水’。”
工程师还顺手贴了一张2023年第四季度的报销单残留物检测报告,那上面的化学成分,跟这滩水里的东西,相似度高达99.8%。
证据闭环了。
他们以为把纸烧了、把数据删了就万事大吉,却忘了物理定律不会撒谎。
那些被溶解的红印章,顺着机器的排水管,一点一滴地把自己送了出来。
张建国那边也没闲着。
他虽然进不去b2,但他手里有那栋楼的“骨架图”。
他在平板电脑上把b2层的排水管网图放大到了极致。
那台除湿箱的泄压阀底下,连接着一段U型管。
他在那个位置画了个红圈。
当初设计这个U型存水弯,是为了防止下水道的沼气倒灌进机房。
谁能想到,这个存水弯现在成了个天然的“采样瓶”,把那些带着罪证的液体全给兜住了,直到满了溢出来。
“这帮孙子,算盘打得再精,也没算过这根管子。”张建国在语音里骂了一句,听着挺解气。
李曼重新打开电脑。
这次她没做那种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那玩意儿看着头疼。
她做了一张图,叫《积水成分溯源图》。
左边是除湿箱狂暴运转的湿度日志,右边是那滩“印泥水”的ph值和化学成分,中间用一条红线连着,那是印章溶解的化学反应公式。
而在图的最下方,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您的审批意见,已溶于水,排入下水道。】
这张图被打印了十份。
没有寄给公司法务,也没寄给老板。
而是塞进了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分别寄给了劳动监察大队、市场监管局,以及那三个当初要在报销单上签字、最后又赖账的主管。
这叫“精准投喂”。
让他们知道,他们签过的每一个字,就算化成水,也被人在下水道口接住了。
第二天中午,安盾大楼的茶水间。
空气里飘着咖啡和微波炉加热饭盒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通常代表着枯燥和疲惫。
王秀兰正弯腰清理垃圾桶里的咖啡渣。
一双皮鞋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是那个昨天签了《情况说明》的主管。
这人今天的脸色比昨天稍微红润了点,但眼底下的乌青更重了。
他没说话,转身倒了一杯热豆浆,放在了清洁车上。
“刚打的,没加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空气里的尘埃,“你要的东西……我都弄好了。”
王秀兰直起腰,看了他一眼。
主管的手插在裤兜里,手指在里面不安地搅动着:“我把这三年,所有经我手签字、后来被退回的手写单据,全都重新扫描了一遍。有些原件虽然交上去了,但我那是复写纸,我有留底的习惯。”
这是个老油条的自我修养。
在职场混,谁手里没点保命的底牌?
以前这底牌是为了防着被裁员,现在,这底牌成了投名状。
“发给谁了?”王秀兰问,手里的抹布还在擦拭着其实已经很干净的台面。
“那个邮箱。”主管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端着自己的空杯子快步走了出去。
王秀兰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豆浆,嘴角扯了一下。
这豆浆,比公司的画的大饼实在。
而在大楼背后的b2泵房门口,那滩积水已经快干了。
最后一滴浑浊的液体顺着地势缓缓滑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晕开。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
那干涸后的白色水渍轮廓,歪歪扭扭的,看着竟像极了半个残缺的“章”字。
此时,几公里外的出租屋里,李曼的电脑突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是一个超大附件接收完毕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