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持续了多久,没人能准确说出。
时间在“幽灵协议”下变成了粘稠而模糊的概念。没有日升月落,没有例行换班,只有生命维持系统最低限度的滴答声,和偶尔响起的、汇报关键系统状态的、经过极度压缩的电子合成音,在绝对的静谧中显得格外突兀。船员们如同蛰伏在金属茧中的幼虫,大多数时间都在半睡半醒的昏沉中度过,以保存每一分热量和体力。
然而,身体上的静止无法平息精神层面的惊涛骇浪。
最初的死寂过后,是迟来的、如同潮水般反噬的感官记忆碎片。那充斥视野的暗红色毁灭光束,冰卫星表面升腾的深蓝色反击洪流与随之而来的恐怖殉爆,舰体在跃迁乱流中发出的、仿佛垂死巨兽般的呻吟,以及最后时刻,被那道冰冷、精准到极致的空间锚定场近乎擦身而过的、灵魂冻结般的触感……这些画面和感受,不受控制地在每个人的梦境、甚至清醒时的恍惚中闪回。
更普遍,也更难以言喻的,是一种深植于潜意识的“被注视感”。仿佛有一双巨大、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曾穿透了舰体的层层防护,扫视过他们的灵魂。那不是带有敌意或好奇的凝视,而是一种……类似于人类看待培养皿中微生物,或者程序扫描数据条般的、彻底的“非人格化”检视。许多船员在心理医生(通过最低功耗的文本界面进行有限交流)的引导下,都提到了相似的感受:一种被“绝对零度”般的意识轻轻拂过的战栗,一种自身存在意义被瞬间剥离、沦为纯粹“待处理对象”的虚无感。
“这和秦宇少校生前描述的、遭遇‘收割者’时感到的气息相似,但……更凝练,更古老,也更‘纯粹’。”一位参与过对秦宇遗留数据分析和心理评估的医疗官,在加密的内部日志中写道,“如果说秦宇少校感受到的是‘死亡’本身,那么这次,船员们感受到的,更像是‘死亡’被抽象化、法则化后,执行其功能的‘工具’或‘程序’。带来的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存在性焦虑。”
这种集体性的心理创伤,如同无声的霉菌,在黑暗中悄然滋长。
林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知道,在外部威胁暂时消退的真空期,内部的崩溃有时更具毁灭性。她不能允许“精卫”号在逃脱物理毁灭后,倒在精神的废墟上。
通过“伏羲-子”建立的、最低功耗的内部文本网络,她开始定期发布简短的舰长日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冷静的现状通报、清晰的修复进展(哪怕微不足道)、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不断重申他们行动的意义。
“……我们记录了‘净化者’的能量特征。每一份数据,都是文明生存拼图上的一块。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完整,但它存在。”
“……‘幽影庇护所’的最后反击,证明了即便是消亡的文明,其遗产亦能成为守护的火种。我们承载着类似的火种。”
“……‘新家园’的信号表明,宇宙中并非只有毁灭与沉寂。前方仍有未知的可能,而我们是探索者。”
“……我们的沉默,是为了更久地聆听。我们的蛰伏,是为了更有效地观察。记住,我们还活着,而生存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抵抗。”
这些简短的信息,如同黑暗中的微弱星光,虽然无法驱散所有寒意,却为涣散的人心提供了可以聚焦的锚点。它们提醒着每个人,他们并非毫无意义的漂流物,他们仍是“精卫”号的船员,仍肩负着未竟的使命。
同时,林云也授权心理团队,利用宝贵的备用电力,定期开启短时的、小范围的音频交流(严格限制话题和时长),让处于孤立状态的船员有机会听到同伴的声音,哪怕是几句简单的问候或对修复工作的讨论。人类的声音,在此刻成为了对抗虚无与孤独的最珍贵良药。
另一方面,对已获取数据的初步分析工作,也在瓦奥莱特科学官的主持下,以极低的功耗和分散的方式进行。无法进行大规模模拟计算,他们就用手持终端进行基础的数据清洗、分类和模式识别。关于“净化者”能量特征的初步报告(不含最核心的恐怖推论)被小心地共享给核心科学成员,引导他们将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可以理解、可以分析的具体问题上,从而从纯粹的心理冲击中暂时抽离。
塔兰在昏迷数日后终于苏醒,极度虚弱。他眉心的印记再无光芒,灵能也近乎枯竭,但意识是清醒的。他沉默地接受了检查和有限的信息同步。当听到关于船员普遍感受到的“绝对零度意识扫视”的描述时,他紫色的眼眸剧烈波动了一下,但最终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是的……那感觉……比‘收割者’更……‘本质’。不像是恶意,像是……‘规则’本身在运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主动加入了低功耗的数据整理工作,试图从“幽影庇护所”信号和龙骨最后共鸣的记录中,寻找更多线索。
“伏羲-子”则在全力进行系统损伤评估和最低限度的自我修复。它的核心计算资源绝大部分用于维持飞船基本状态和“幽灵协议”,只分出极少线程,持续对那个神秘碎裂晶体留下的、无法解读的“指向性信息”进行着背景分析。进展缓慢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项工作本身,就像一颗埋在意识深处的种子,静待萌芽的时机。
数周的时间,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缓慢的修复和隐忍的反思中流逝。“精卫”号如同宇宙中的一块顽石,在惯性作用下,沿着一条远离所有已知坐标的弧线,滑向更深邃的黑暗。外部的传感器记录着永恒的星空和偶尔掠过的星际尘埃,再无任何异常信号。
他们似乎真的被遗忘了,被“净化者”,也被“新家园”。
直到某一天,负责监控最基本外部环境参数(如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波动)的传感器,传回了一段极其微弱的、持续的异常读数。那不是信号,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空间本身的“质感”变化——就像平静的水面下,极远处传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规律性的压力脉动。
“伏羲-子”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并将初步分析结果通过加密文本通道发送给林云和瓦奥莱特:
【检测到持续性的、超低频引力波背景扰动。扰动源方位无法精确测定,但指向性与137.6小时前失效的亚空间探测晶体遗留‘指向性信息’推算方向,存在高度统计相关性。扰动模式稳定,非自然天体合并或爆发产生,疑似……大规模、规律性的超空间航行活动所引发的“时空尾迹”累积效应。】
大规模、规律性的超空间航行活动?
在如此荒僻、远离任何已知文明航道的星域?
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性,缓缓浮现在林云和瓦奥莱特心中。
或许,他们并未被遗忘。
或许,他们只是从一片危险的猎场,漂向了另一片更为广阔、更为繁忙的……“公路”附近。
而这条“公路”上行驶的,很可能就是与“净化者”同等级,甚至就是“净化者”本身的……交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