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湾初战告捷、海上商路击退海盗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虽未引起轩然大波,却在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域下,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涟漪最先荡回的,是距离龙吟湾东南约两百余里外,一片被渔民和海商视为畏途的群岛——五岛列岛中某个偏僻的礁石湾里。
这里停泊着大大小小二十余艘船只,既有倭寇标志性的关船、安宅船,也有形制各异、明显来自不同地域的海盗船。其中一艘最大的安宅船上,舱室内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上首坐着三个面目狰狞的汉子。正中一人,身材矮壮,满脸横肉,一道深刻的刀疤从左额斜劈至右下巴,正是“八幡党”在东海北部的头目之一,绰号“鬼鲛”的松平胜。他此刻脸色铁青,独眼(右眼在早年厮杀中失明)中凶光闪烁,死死盯着下首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两人——正是黑石滩之战中侥幸逃脱的两艘关船的头目。
左侧一人,披着件半旧的丝绸袍子,却掩不住一身悍匪气息,是活跃在渤海、黄海交界处,与倭寇多有勾结的汉人海盗头子“浪里蛟”刘香老。右侧则是个面色阴沉、裹着黑色头巾的倭寇头目,乃是松平胜的副手,“影狼”小岛次郎。
“废物!一群废物!”松平胜猛地一拍面前矮几,震得茶碗跳起,“五艘船,三百多人,去劫个穷渔村,居然被人像赶鸭子一样撵回来!还丢了一整艘船,死伤过百!八幡党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跪伏的两人头也不敢抬,连连磕头:“头领恕罪!实在是……实在是那北疆的船太快,太邪门!我们追不上,甩不掉,岸上还有骑兵埋伏,箭如雨下……”
“北疆?就那个在草原上逞威风的北疆王?”刘香老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们什么时候把手伸到海上来了?还有了船?什么样的船?”
“回刘爷,是……是一种淡青色的船,不大,比关船还小些,但船首尖得像刀子,帆是硬的,跑起来飞快!逆风都能跑!我们拼了命划桨,都追不上!”一名逃回的头目心有余悸地描述着。
“淡青色,硬帆,船首尖……”刘香老沉吟着,他纵横海上多年,见识过各种船只,却想不起有这种船型。“他们有多少艘?岸上埋伏了多少人?”
“当时只看到三艘,岸上……黑压压一片,箭雨密密麻麻,至少好几百骑兵!”
“三艘小船,几百骑兵……”松平胜独眼中凶光更盛,“也就是说,他们海上力量其实不强,只是仗着船快和岸上有接应,打了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是……是!头领明鉴!”
“哼!”松平胜冷哼一声,“即便如此,也是奇耻大辱!我‘鬼鲛’在这片海上混了十几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北疆王……手伸得够长啊!看来,是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小岛次郎阴恻恻地开口:“松平头领,根据我们在莱州府的眼线回报,北疆确实在沿海某处秘密建港造船,招募水手。这次劫柳叶浦,本也有试探之意。他们反应如此迅速,战力不俗,说明其水师并非虚张声势,且与岸上联系紧密。若不趁其羽翼未丰将其扼杀,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刘香老点头赞同:“小岛先生所言极是。北疆如今在陆上势大,朝廷都奈何不得。若再让他们在海上坐大,控制了渤海、黄海的商路,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吗?那些高丽、倭国的商人,以后只怕都要去找北疆‘保护’了!我们的财路就断了!”
利益,永远是最直接的驱动力。松平胜虽然愤怒,但更清楚北疆海上力量成长带来的威胁。他看向刘香老:“刘爷,你的意思是?”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刘香老眼中闪过老狐狸般的精光,“单凭你八幡党,或我刘香老一家,或许啃不下这块硬骨头,还容易崩了牙。但若我们两家联手,再叫上‘黑旗’张三麻子那伙人,凑出二三十条船,千把号弟兄,以雷霆之势,直扑他那个秘密港口!管他船快不快,岸上有没有骑兵,我们人多船多,一拥而上,踏平他那小水寨,烧了他的船厂,看他还能不能嚣张!”
松平胜独眼眯起,盘算着。联合行动,利益分配是个问题,但眼下北疆的威胁更紧迫。“北疆那个港口,位置查清了吗?”
小岛次郎接口:“大致范围已经锁定,在‘老龙脊’那片荒僻海岸附近。具体入口极为隐蔽,且有暗流险礁,强攻不易。但我们收买了一个曾在那片海域打渔、后来因得罪人被赶走的老渔民,他说隐约知道一条能靠近的隐秘水道。只是需要时间确认和带路。”
“好!”松平胜下定决心,“刘爷,就依你所言!你我两家,再联系张三麻子,尽快集结人手船只!小岛,你负责从那个老渔民嘴里撬出准确路线,并派人盯紧‘老龙脊’海域的动静,摸清北疆人的活动规律和防御虚实!我们要么不动,要动,就一击必杀,永绝后患!”
“嗨依!”小岛次郎躬身领命。
刘香老也露出笑容:“松平头领爽快!我这就回去召集弟兄。至于战利品分配……事成之后,船厂工匠、造船图纸归你八幡党,缴获的财物、物资,还有那港口的控制权,咱们三家平分,如何?”
“可以!”松平胜对这个分配没有异议,他更看重的是造船技术和未来的海上据点。
阴谋在阴暗的船舱中敲定。海上的乌云,似乎正在向龙吟湾方向缓缓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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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莱州府衙后堂,一场气氛微妙的谈话也在进行。
登莱兵备道副使(从四品)周奎,端着盖碗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眼角余光却瞥着下首坐着的一位师爷模样、却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士。此人自称姓贾,是京城某位“贵人”府上的清客。
“贾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周奎放下茶碗,故作不知。
贾师爷微微一笑,拱手道:“周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北疆之事,朝野震动。如今那位北疆王不仅在陆上擅启边衅,更将手伸到了海上,于大人治下沿海私自建港练兵,其心叵测啊。我家主人深感忧虑,特命在下前来,向周大人请教沿海防务,并……表达关切。”
周奎心中冷笑,什么请教、关切,无非是京城里有人(很可能是大皇子或二皇子)想借他的手,给北疆添堵,甚至借刀杀人。他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贾先生有所不知,北疆王乃皇子,身份尊贵。他在自己封地……或影响力所及之处有所举动,下官位卑职小,岂敢过问?况且,并无确凿证据表明其在沿海有不轨之举。”
贾师爷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轻轻推到周奎面前:“周大人请看。这是近日沿海几处巡检司上报的异常情况汇总,包括不明船只频繁于夜间在‘老龙脊’以北海域活动,大批不明身份青壮向该区域聚集,以及……疑似军用物资(如铁料、硝石)的隐秘转运。这些,似乎都与北疆脱不开干系。”
周奎扫了一眼那张纸,上面记录的内容,比他知道的还要详细几分,显然是有人特意搜集整理。他心中更明镜似的,这贾师爷背后的“贵人”,恐怕在沿海也有自己的眼线。
“这些……或许是些走私商贩,或是海寇活动,未必与北疆王有关。”周奎依旧推诿。
“是与不是,周大人派人去‘查勘’一番,不就清楚了?”贾师爷意味深长地说,“听闻近来倭寇、海盗在那一带活动频繁,时有劫掠。周大人身为兵备副使,肩负海防重责,派水师战船例行巡逻,清剿匪患,保境安民,乃是分内之事。若在巡逻中,偶然发现某些‘不合规制’的营建、屯兵……依法处置,上报朝廷,谁又能说周大人半个不字?”
周奎眼皮一跳。这是暗示他假借剿匪之名,派水师去龙吟湾附近转悠,甚至制造摩擦?这风险可不小。北疆王如今风头正劲,又是个敢打敢杀的狠角色……
贾师爷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又轻声道:“周大人放心,我家主人说了,大人只要秉公办事,一切后果,自有京城方面担待。况且,据我所知,盘踞五岛列岛的倭寇‘八幡党’,与那‘浪里蛟’刘香老似乎近期有所异动,似有合流北上之意。这海防压力,可是实实在在的。周大人提前派船巡防,也是未雨绸缪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奎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京城有人想借倭寇海盗的刀,去碰北疆。而他,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提供一点点“便利”……
他沉吟良久,最终缓缓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官场特有的、模棱两可的笑容:“海防重责,下官自当尽心。巡弋剿匪,亦是分内之事。贾先生回去,还请转告贵上,下官……心中有数了。”
贾师爷满意地笑了,起身拱手:“周大人明鉴。既如此,在下告辞。静候大人佳音。”
送走贾师爷,周奎独自坐在后堂,脸色阴晴不定。他既不想得罪京城里的贵人,更不想直接招惹北疆那头猛虎。但贾师爷带来的信息,也让他心惊——倭寇海盗可能大规模北上?这可不是小事。或许……真该派几艘船去北边看看?至少,要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窗前,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海风从那个方向吹来,似乎带着隐隐的、金铁交鸣与怒涛翻卷的气息。
风雨,是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