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城,百家学宫。
相较于龙吟湾的斧凿铿锵、训练呼喝,这里的气氛是另一种忙碌与热烈。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庭院和回廊上。空气中弥漫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学宫后院开辟了试验田)、淡淡的墨香、药材的苦涩,以及从不同讲堂里传出的、或激昂或沉静的讲学声。
学宫自成立以来,早已不再是当初几间草堂、数十学子的规模。在刘睿不遗余力的支持和《求贤令》的持续吸引下,如今的学宫占地近百亩,屋舍俨然,分设“经义”、“格物”、“兵策”、“农桑”、“医道”、“术算”、“营造”等十余科,学子逾千人,来自九州各地,甚至还有少数归附部落送来的聪颖少年。每日清晨的钟声响起,身着统一青色学子服的年轻人穿梭于各院之间,或捧书疾行,或三五成群争论不休,蓬勃的朝气与求知欲,几乎要冲破这古老庭院的瓦檐。
而今日,学宫东南角,一座新挂牌匾的“海事堂”内,气氛更是格外不同。
堂内比寻常讲堂更显开阔,甚至有些空旷。没有传统的书案座椅,取而代之的是中央一个巨大的沙盘,里面用湿润的沙土堆砌出蜿蜒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以及代表暗礁的碎石。四周墙壁上,悬挂着数幅巨大的海图——有沈万三新近贡献的《东海黄海航道秘要图》的临摹放大版,也有陈沧澜凭记忆绘制的《津海至登州沿海水文略图》,甚至还有一幅笔法稚嫩但标注详细的《龙吟湾及周边地形沙盘对照图》。
数十名被选拔出来的学子,以及部分对海事感兴趣的年轻官吏、讲武堂的见习军官,围在沙盘和海图旁,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新奇与困惑。
站在沙盘前的,正是陈沧澜。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布袍,少了平日的风霜凛冽,多了几分师者的沉稳,但那双眼睛依旧湛亮如海。他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鞭,指向沙盘上代表龙吟湾入口的那两处凸起。
“……诸位请看,此处便是‘龙门’,水道狭窄,最窄处仅三十丈许,两侧崖壁如削。”竹鞭移动,模拟着水流方向,“潮汐涨落,水流于此加速,形成数股涌流与漩涡,位置大致固定于此、此、此三处。”竹鞭在沙盘上几点虚划,“行船通过,需把握潮时,选择水流相对平缓的窗口期,操舵者需极为沉稳,借助水流之势,而非蛮力对抗。此乃天险,亦为天然屏障。”
一名来自讲武堂、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军官举手发问:“陈先生,若敌船趁涨潮强攻入口,我方该如何防御?”
陈沧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问得好。防御之法,首重崖顶。我已建议赵将军,于两侧崖顶设立重型弩炮与投石机,覆盖入口水域及外侧海面。其次,可在水道水下预设暗桩、铁索、拦江网,平时沉于水底,战时拉起,阻滞敌船。再者,”他顿了顿,“可利用水流本身。敌若不明水文,强行突入,极易被暗流卷向礁石,或陷入漩涡,不战自损。”
他又指着海图上几条用虚线标注的航线:“此为常用商路,亦为海寇惯常劫掠区域。我水师未来巡防,需重点盯防这些节点。而此处,此处,这几片空白海域,或因暗礁密布,或因洋流诡异,船只罕至,却可能成为海寇藏身或逃窜的路径,需逐步探明。”
陈沧澜的讲授,没有经义文章的之乎者也,全是实实在在的地理、水文、战术,甚至具体到某处海域的风向规律、某种船型在不同风况下的表现。他时而引用自己当年水师的战例,时而转述齐老三等老渔民的经验之谈,语言朴实,却干货十足。学子们听得入神,不时在手中的小册上快速记录。
另一间相邻的“营造堂”内,气氛同样热烈。这里更像一个手工坊,堆放着各种木料、绳缆、帆布边角料,以及大大小小的船只模型。
主讲的是公输衍的一位得意弟子,姓墨,年纪轻轻却已深得公输衍机关术真传。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摆放着一个制作精巧的“靖海级”战舰剖面模型,可以清晰地看到内部的龙骨、肋骨、水密隔舱结构。
“……诸位同窗请看,此乃王爷与恩师所创新式船型之核心——水密隔舱。”墨姓弟子用细棍指着模型内部那些横向隔板,“传统船只,舱室连通,一处破损,全船进水,危在旦夕。而此设计,将船体分割为多个独立密闭区间。假设此处破损,”他指向船首下方一个隔舱,“海水只会灌满此一隔舱,由于隔板密封良好,不会蔓延至其他舱室。船只仍保有大部分浮力,船员可从容堵漏、戽水,甚至弃此一舱,保全船无虞!”
学子们围拢上来,仔细观看,发出啧啧称奇之声。有人提问:“墨师兄,此隔板与船体连接处,如何确保密封?海上风浪颠簸,木材胀缩,恐易漏水。”
“问在关键。”墨姓弟子拿起一块处理过的木板和一小罐粘稠的黑色胶状物,“此乃恩师改进的‘鱼鳔桐油胶’,掺以细麻丝、石灰,弹性与密封性极佳。连接处采用多重企口榫加穿销,再满涂此胶,外包防水麻布,最后以铁箍分段铆死。经试验,可抗寻常风浪颠簸与木材自然胀缩。当然,日后仍需定期检修维护。”
他又指向船模的帆桅和舵:“帆为改良硬帆,受风效率高,操控灵活。舵为悬挂式平衡舵,转向省力灵敏。这些设计,皆是为追求更快、更稳、更灵活。造船之学,乃综合之学,牵涉材料、结构、流体、力学,乃至天文地理。望诸位日后,勿只埋头图纸,需多观察实物,乃至亲历风浪,方能真正领悟其妙。”
而在“格物堂”深处的几间实验室内,气氛则更为专注甚至有些神秘。这里由几位醉心于“格物致知”的学者主持,他们有的原本是道家方士,有的则是喜爱钻研奇巧的落魄文人,被百家学宫兼容并包的氛围吸引而来。
此刻,他们正围着一副刘睿通过系统提示、口述大致原理而绘制的“简易六分仪”草图,以及几件粗糙的仿制模型,激烈讨论着。
“……王爷所示原理,乃利用两片镜片反射,测量天体(如太阳)与地平线夹角,再结合特定时辰,推算出自身所在纬度。关键在于这两片镜片,尤其是动镜与静镜的平行与校准……”
“镜片研磨精度要求极高,目前仅有江南几位老师傅或可尝试……或许可用水晶替代玻璃?”
“即便有了仪器,还需精密计时工具(日晷、漏刻在海上极不可靠),以及完备的天体运行数据表(星图、太阳赤纬表)……这些,皆非短期可成。”
“然,此乃探索远海、不迷航向之根本!再难,亦需尝试!我可先从测量岸上固定目标夹角做起,验证原理与计算之法……”
另一间实验室内,则弥漫着咸涩的气味。几个大陶缸里盛放着海水,下面用小火微微加热,缸口覆盖着倾斜的瓦片,冷凝的水珠正沿着瓦片流入下方的陶罐。这是在试验“海水煮盐”与“淡水蒸馏”的简易装置。
还有人在摆弄一些浸泡在海水和淡水中的不同木材、金属样本,记录其腐蚀情况,试图寻找更耐用的船材和防腐方法。
刘睿在几名学宫博士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穿行于各堂之间。他没有惊动正在授课或实验的师生,只是静静地观察,倾听。
在“海事堂”外,他听到了陈沧澜用沙哑却坚定的声音讲述着如何通过观测云彩、海浪、海鸟行为预测天气;在“营造堂”窗口,他看到年轻学子们围着小船模型,眼睛发亮地讨论着浮力与载重的平衡;在“格物堂”外,他感受到那种面对未知难题时,既有困惑挫败,又充满兴奋挑战的复杂气氛。
他的心中泛起波澜。眼前的景象,比打下一座城池、赢得一场战役,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欣慰与希望。这才是根基,才是未来。
知识被系统地传授、探讨、验证、创新。来自五湖四海、不同背景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认识海洋、征服海洋、利用海洋——而聚集在一起,激荡思想,动手实践。这种氛围,这种势头,是任何单纯军事或经济成就都无法比拟的。
这不仅仅是开设几门“海事”选修课那么简单。这是在北疆的肌体里,注入海洋的基因;是在这个以陆地农耕和骑兵传统为主的文明框架下,悄然嫁接上一根指向蔚蓝的枝条。假以时日,这根枝条必将生长、壮大,最终反哺主干,改变整个文明的视野与格局。
“王爷,是否要进去……”陪同的学宫祭酒轻声询问。
刘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必打扰他们。看到此情此景,本王心甚慰。告诉诸位博士,凡海事相关研究,所需物料、经费,优先保障。对有所创见者,无论师生,重奖。将来龙吟湾水师有所成,第一批随舰文书、观测员、乃至技术官,便从这些学子中择优遴选。”
“是!王爷如此重视实学,乃学宫之幸,北疆之幸!”
离开百家学宫时,刘睿的脑海中,系统界面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一行极淡的提示闪过:
【检测到文明知识体系拓展,新增‘基础航海学’、‘船舶工程学(初级)’、‘海洋气象观测(萌芽)’等知识节点……文明潜力微弱提升……】
知识,才是永不沉没的舟船,永不熄灭的灯塔。
百家新篇,正为北疆的海洋之梦,书写着最坚实、也最富想象力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