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忆归别绪：深秋帐前语未全
深秋的风裹着细沙，从校场东边的隘口卷来，吹得旗杆上的玄色军旗猎猎作响，边角磨损的布纹在风里翻卷，像要把整座军营的喧嚣都裹进去。沈砚之站在自己营帐的木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攥着刚整理好的青布包，布角被他捏得发皱——那布包里裹着两副新缝的护膝，是他昨夜就着烛火赶制的，针脚比平时密了三倍，还特意在夹层垫了柔软的芦花，想着能替陆承骁挡些风寒。
心跳得比平时快些，胸腔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兽。昨夜他躺在硬板床上，原本混沌的记忆忽然像被烛火点亮的宣纸，那些模糊的碎片瞬间变得清晰：父亲书房里砚台的墨香混着线装书的纸味，母亲站在灶台前煮桂花糖粥时掀开锅盖的白雾，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枝桠能遮半院阴凉，连儿时爬树摘花不慎摔破膝盖时，母亲一边嗔怪“下次再敢爬就罚你抄书”，一边用温热的草药膏轻轻揉他伤口的触感，都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
他原本想天一亮就去找陆承骁，把“我记起家里事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甚至连要怎么描述那棵桂花树的高度、怎么说母亲煮的糖粥有多甜都想好了。可今早卯时刚过，帐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们搬兵器的金属碰撞声、备粮草的吆喝声混在一起，连伙房烟囱里冒的炊烟都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灰蓝色的烟柱被风扯得歪歪斜斜。
沈砚之连忙披上衣裳跑出帐，拉住一个扛着长枪的亲兵追问，才知是边境传来急报，北狄骑兵突袭了西峪关，守将派人求援，陆承骁要立刻领兵驰援，半个时辰后就得出营。
“半个时辰”像块石子砸进心里，沈砚之转身就往自己帐里跑，抓起那包护膝就往校场方向赶。青石板路上的晨霜还没化，鞋底踩上去有些滑，他跑得急了，差点在拐角处撞上运粮车，车夫连忙拉住缰绳，笑着劝他“沈公子慢些走”，他只含糊应了声，脚步没停。
远远就看见校场中央的高台，陆承骁穿着亮银铠甲站在台上，肩甲和胸甲的连接处缀着玄色革带，腰间悬着长剑，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落在甲胄上，映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连垂在身侧的手都透着沉稳。台下的士兵们列着整齐的方阵，甲叶碰撞的声音整齐划一，沈砚之站在人群外，看着陆承骁抬手示意队伍安静，听他用带着穿透力的声音训话，说的无非是“护境安民”“平安归来”的话，却让他眼眶莫名发紧。
等陆承骁走下高台，沈砚之才快步挤过人群走过去，声音比平时发紧，连指尖都有些凉：“你要走了？”
陆承骁转过身，目光刚落在他脸上，就皱了皱眉——沈砚之的脸色比平时白了些，嘴唇也没了血色，显然是急着跑过来的。他连忙伸手替沈砚之拢了拢蟹壳青直裰的领口，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脖颈肌肤，语气放得柔了些：“西峪关告急，我得去稳住阵脚。你在营里待着，我已经跟亲兵长交代过了，让他们多照看着你，别乱跑，尤其别往营外的林子去，深秋的林子里有野兽。”
“我……”沈砚之张了张嘴，原本到了嘴边的“我记起来了”在舌尖打了个转，却变成了细碎的叮嘱，“你要小心，战场上别总冲在前头，你的铠甲再厚，也挡不住刀剑。冷了就多穿件衣服，我给你缝的护膝记得戴上，伙房李婶给你备了裹腹的干粮，是你爱吃的芝麻饼，记得按时吃，别总忙得忘了……”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就有些哽咽，喉结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怕再说下去，眼泪就要掉下来，让陆承骁带着牵挂走。
陆承骁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像蒙了层水汽的琉璃珠，心里瞬间软下来。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沈砚之的肩膀，掌心带着铠甲残留的凉意，却故意用了点力，想让他安心：“放心，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等我回来，你再慢慢跟我说你想说的话，不管是你家的桂花树，还是你娘煮的糖粥，我都听，好不好？”
沈砚之用力点头，把手里的青布包递过去，指尖还沾着芦花的细绒：“这里面是我给你缝的护膝，深秋了，战场上的风比营里冷，别冻着膝盖。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里面还裹着一小罐桂花蜜，是我昨天找李婶要的，你行军时要是渴了，就冲些温水喝，能润润嗓子。”
“好，我都带着，贴身放着。”陆承骁接过布包，攥在手里，指腹蹭过粗糙的布面，又转头对身后的亲兵长叮嘱了几句，声音比刚才严肃：“我不在的日子，沈公子的饮食起居你多盯着，要是他想出去散步，必须派两个人跟着，绝不能让他单独行动。”亲兵长连忙应下，保证会照看好。
号角声忽然在营外响起，绵长而急促，是集合出发的信号。陆承骁最后看了沈砚之一眼，眼底的温柔像要溢出来，却只说了句“等我回来”，便转身大步踏上战马。他翻身坐定，手按在马鞍上，回头又望了沈砚之一眼，才挥了挥手，对着队伍喊了声“出发”。
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队伍像条黑色的长龙，渐渐往营门外远去，扬起的尘土混着细沙，模糊了沈砚之的视线。他站在原地，望着那队渐渐变小的身影，心里又甜又涩——甜的是积压许久的记忆终于回来了，能想起家里的一切；涩的是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还没看到陆承骁听到消息时的模样，两人就又要分开。
风又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沈砚之拢了拢衣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轻声对着风的方向说：“我等你回来，到时候，我把家里的事全都讲给你听，连我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我娘罚抄了十遍《论语》的事，也告诉你。”
风裹着他的声音，往队伍远去的方向飘去，像是要替他，把这份没说全的话，送到陆承骁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