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并未因他的调侃而放松神情或转移话题,反而略微沉默下去。
他似乎在认真咀嚼陆渊的话,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纷繁的思绪。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审慎:
“陆兄此言,恕庶不敢全然苟同。
圣人确云‘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此‘不语’,非断然否定其‘无’,乃是‘敬鬼神而远之’;
存而不论,因其莫测,故怀敬畏,不妄议,不轻信,亦不轻否。”
他目光似乎穿透帐顶,望向渺远的夜空:
“上古之世,便有炼气吐纳、餐霞饮露、追寻长生久视的方士传说;
近世以来,亦不乏如钟离权、张道陵这般被传得神乎其神、几近仙道的人物事迹。
即便是我大汉立国所尊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之下,何尝没有追慕自然大道、乃至羽化飞升、逍遥登仙的幽渺之想?
此乃扎根于我华夏血脉、思想源流之一脉,可见这天地之间,玄奥幽微之事,未必全属虚妄。”
他重新看向陆渊的方向,眼神在昏光中格外深邃:
“神仙之属,或许渺茫难寻,超乎常人理解,但‘未必不可信,未必不存在’。
尤其是……当某些‘神异’就真切地发生在眼前,令人无法忽视之时。”
陆渊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帐内昏暗,恰好完美地掩去了他脸上那瞬间掠过的极度复杂的神色——
惊愕、恍然、被触及最深秘密的悸动,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荒诞感。
徐庶这番话,平静却有力,像一根淬炼过的、极其敏锐的探针;
轻轻巧巧却坚定不移地刺破了他一直用“故事”、“传说”、“乡野奇谈”精心编织的保护层,直指核心。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了自己那根本无从解释、也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实来历——
从一千八百多年后孙尚香的墓前,意识消散,再到在这东汉末年少年陆渊的身体里骤然苏醒;
两个相隔漫长时空的灵魂与记忆诡异地交融、磨合,最终成就了今日的“他”。
这整个过程本身,岂非就是最离奇、最不可思议、最符合“怪力乱神”定义的“神异”?
自幼被灌输的唯物史观、科学理性,在此等亲身经历的、超越一切认知的“现象”面前;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他该如何向徐庶解释?又能解释什么?
难道要说自己来自未来?那只会被当作更大的疯话。
徐庶见他久久不语,只道是自己这番言论说中了几分,或是陆渊默许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真相。
他并未咄咄逼人,反而翻了个身,重新平躺,面朝帐顶摇曳的阴影;
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了些,却裹挟着一种罕见的、属于名士风流的、近乎向往的怅然:
“陆兄,不必为难。
我徐庶虽痴长你几岁,但与你一见如故,相交贵在知心,不在追根究底,窥人隐私。
我今夜之言,并非索求答案,更非畏惧猜忌。”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孩子气般的憧憬:
“庶别无所求,只是忽发奇想……若他日,机缘巧合,时运所致,你真有机会神游太虚,出入青冥,见识那三十三天外的景象……能否捎带上愚兄一道?
让愚兄也开开眼界,见识一番那天宫玉阙是何等辉煌,琼楼瑶台是否真由美玉砌成,看看蟠桃盛会是否仙娥如云,广寒深处是否真有嫦娥孤影……
如此,便算愚兄窥得天地奥妙之一斑,或许,便真不枉此生了。”
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透着一股属于这个时代顶尖智者对未知、对超然物外境界的天然好奇与潜藏的、被现实压抑的渴慕。
它巧妙地绕开了直接的质问,却将一种浪漫的猜想和深厚的期待,轻轻放在了陆渊面前。
陆渊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他听懂了,徐庶并非真的断定他就是神仙下凡,更多是一种基于他平日言行、见识、乃至今晚讲故事时那份“过于真实”的细节而产生的、带有强烈浪漫与哲学色彩的猜想。
这也是徐庶对他身上种种“不合理”、“超常识”之处,一种充满善意与包容的、试探性的解释与接纳。
他长长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也带着深切的无奈:“元直兄……怕是真的要让你失望了。
我……真不是什么天上谪仙,洞府来人。
其中缘由,错综复杂,混沌难明,连我自己也如雾里看花,难以厘清脉络,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斟酌着字句,既不能泄露真相,又不想完全辜负这份信任与期待:
“鬼神之事,玄之又玄,我亦如盲人摸象,说不明白,道不真切。
但唯有一点,我可以确凿无疑地告知元直兄:
我陆渊,与你一样,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
会饥渴,会困倦,会受伤染疾,亦终有寿尽命终之日。
绝非那些餐风饮露、长生不老的世外仙客。”
徐庶在黑暗中轻轻“唔”了一声,尾音悠长,仿佛在消化这番话,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那份基于观察与直觉而产生的、朦胧的疑虑与好奇;
显然并未因此彻底消散,只是被妥帖地收纳了起来,不再追问。
两人随后又低声谈论了些许关于神仙方术的历代记载、生死轮回的诸子见解、乃至天道命数的微妙感悟。
陆渊尽量从后世更为开阔的哲学、心理学甚至科幻的角度去阐释一些现象,语言谨慎而富有启发性;
徐庶则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结合自身对天文地理、人心世情的洞察,或赞同,或辩驳,或提出新的疑问。
思想的细流在夜色中悄然碰撞、交融。
直到谈话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被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所取代,帐内才重归宁静。
油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唯有帐外疏漏的星光,勾勒出物品模糊的轮廓。
但有些种子,一旦被话语的春风携带着,落入心田最柔软的沃土,便会在寂静中悄然生根,萌发出难以察觉的嫩芽。
徐庶对陆渊身上那层“神秘色彩”的认知与疑惑,并未因今夜坦诚的交谈而完全消解;
反而被蒙上了一层更加朦胧、深邃、因而也更具吸引力的薄纱。
而陆渊自己,在徐庶那些关于“神仙未必虚妄”、“天地或有玄门”的平静论述中;
也不由得对自己这段穿越时空的奇异遭遇,产生了更深一层的、飘渺如烟的思绪。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究竟只是概率的奇迹,还是冥冥中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志或轨迹?
晨光尚未刺破东方的鱼肚白,只是将深蓝的天幕稀释成一种朦胧的灰青色。
薄雾如纱,慵懒地缠绕在丹溪里的屋舍、帐篷、树梢与远处的丹水河面上,将一切轮廓都柔化得似真似幻。
然而,这片往日此时多半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中的村落,今日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的活力早早唤醒。
袅袅的炊烟从多处升起,不再是往日稀稀落落的几缕,而是变得密集;
与清晨沁凉的空气交织、盘旋,最终融进那尚未散尽的乳白色雾气里。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生机:新熬粟米粥质朴温厚的香气、潮湿泥土被夜露浸润后散发的腥甜;
以及草木在晨雾中舒展枝叶释放的清新气息,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与希望的乡村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