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闭上后的幽冥渊，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不是死寂，是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被压抑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某个不可预知的下一刻。那只覆盖千里的巨眼虽然闭上了，但它依然“存在”在那里，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楚天依然保持着举剑的姿势，手臂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微微颤抖。焚心剑上的四色纹路已经黯淡了不少，雪无情残魂的低鸣也变得微弱——刚才那一剑消耗的情念，远比想象中要多。
“楚……楚天……”陈玄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生怕惊扰了什么，“它……还会睁开吗？”
楚天没有立刻回答。
他正在用尽全力感知。四季印记的旋转已经放缓，但依然在运转，通过法则的微弱波动来探测那只眼睛的状态。
“暂时不会。”许久，楚天才缓缓开口，但声音里没有丝毫放松，“但它正在‘思考’。”
“思考？”阿骨打刚恢复自由，闻言一愣，“那东西……会思考？”
“不是人类的思考。”楚天摇头，终于放下举剑的手臂，但焚心剑依然紧握在手中，“是更本质的……对未知的‘处理’。它不理解情念，所以暂时闭上了眼，但它正在尝试理解。”
他看向归真之门的方向。
虽然眼睛闭上了，但门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不，应该说，因为眼睛闭上了，门反而变得更加“真实”——之前眼睛的存在感太强，强到掩盖了门本身。而现在，眼睛闭上的瞬间，门开始显露出它真正的样貌。
那不是一扇普通的门。
门框由无数细密的法则纹路编织而成，每一道纹路都代表着九荒的一种基础法则：空间的延展、时间的流动、物质的转化、能量的循环……楚天甚至看到了四季法则的纹路，就在门框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门板则是纯粹的混沌色，像一团凝固的雾。但仔细看会发现，雾气中偶尔会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星辰诞生，世界崩塌，生命进化，文明兴衰……那是九荒历史的碎片，被门无意中记录下来。
而那只眼睛，就生长在门板的正中央。
不，不是生长，是“嵌入”——眼睛与门板之间有着清晰的边界，虽然紧密贴合，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两个独立的部分。眼睛是后来才被放上去的，像一把锁，锁住了这扇门。
“真仙遗蜕……原来真的只是一具遗蜕。”陈玄顺着楚天的目光看去，忽然明白了什么，“它不是门的守护者，它是门的……囚徒？”
“囚徒？”阿骨打皱眉，“什么意思？”
“你看眼睛周围的痕迹。”陈玄指着门板，“那些裂纹，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挣扎的痕迹。这只眼睛的主人——那位真仙——在临死前，或者死后，被人用某种方式封印在了门上。它的身体化作了门板的一部分，只有这只眼睛还保持着活性。”
楚天也注意到了那些裂纹。
很细微，像蛛网一样从眼睛边缘向外延伸。每一道裂纹里都流淌着暗金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混沌色的门板上格外显眼。
“所以玄黄唤醒的不是完整的真仙，”楚天喃喃道，“只是一只眼睛……不，连眼睛都不是完整的，只是眼睛的‘活性’部分。”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仅仅是一只眼睛的“活性”部分，就能让法则崩乱，让千里山脉粉碎。如果是完整的真仙遗蜕，如果是活着的真仙……
那九荒恐怕连一瞬间都撑不过。
“现在我们怎么办？”一个年轻修士颤声问，“等它想明白……然后再次睁开眼？”
没有人回答。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一旦眼睛再次睁开，它就不会再被情念困惑了。第一次是未知，第二次就是认知。真仙层次的存在，学习能力远超想象。
“必须封印它。”楚天终于说出了所有人都知道但不敢说出的答案，“在它再次睁开之前。”
“怎么封印？”陈玄苦笑，“连玄黄那样的伪仙都只能唤醒它，我们拿什么封印？”
楚天沉默了。
他确实不知道。
四季印记的力量在真仙遗蜕面前如同儿戏，情念虽然能让它暂时困惑，但消耗巨大且不可持续。刚才那一剑已经消耗了四女主留下的近三成情念，最多还能挥出两剑——而两剑之后呢？
“也许……”阿骨打忽然开口，声音迟疑，“也许封印的方法，就在门上。”
众人看向他。
这位南域汉子挠了挠头，指着门框上的四季法则纹路：“你们看，那四道纹路，是不是和楚兄弟眉心的印记很像？”
确实很像。
门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的纹路，分别呈现翠绿、暗金、银白、冰蓝四种颜色，对应春、夏、秋、冬。虽然比楚天眉心的印记复杂得多，但核心结构几乎一致。
“玄黄要用四季情念来开门，”阿骨打继续说，“说明这扇门本身就和四季法则有关。既然能开，是不是也能……关？”
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并非没有道理。
陈玄眼睛一亮：“有道理！归真之门是九荒的本源门户，四季法则是九荒的根基法则。用四季法则来封印，理论上可行。但问题是——”
他看向楚天，欲言又止。
“问题是，需要完整的四季情念。”楚天替他说完了后半句，“需要四位承载者自愿献祭，将情念完整剥离，才能完美操控四季法则。”
而四位承载者，已经全部不在了。
雪无情只剩残魂，月天姬早已逝去，风清雪化作风沙，花梦瑶彻底消散。她们留下的情念是有限的，用完就没了。
气氛再次沉重。
“不一定要完美操控。”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刚才年龄随机跳动的年轻修士。他已经被同伴扶起来，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很清醒：“如果……如果只是要‘关上门’，而不是‘掌控门’的话，也许不需要那么完整的力量。”
“什么意思？”楚天看向他。
年轻修士名叫林远，是守界盟里少有的研究型修士，对阵法、封印有着独到的见解。
“门上的四季纹路，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封印体系。”林远指着门框，语速加快，“你们看，四道纹路是相互连接的，形成了一个闭环。这个闭环正常情况下是‘关闭’状态，维持着门的封印。但玄黄用四季情念作为钥匙，强行打开了这个闭环——”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语言。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需要重新制造一个钥匙。我们只需要……修复那个被打开的闭环。就像一扇门的锁坏了，我们不用再造一把新钥匙，只需要把锁修好，门自然就关上了。”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都听懂了。
“怎么修复？”陈玄急问。
林远看向楚天，又看向他眉心的四季印记：“用楚前辈眉心的印记作为‘补丁’，暂时填补闭环的缺口。但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说。”
“一旦将印记与门上的纹路连接，就等于将自己和归真之门绑在了一起。”林远声音低沉，“如果修复成功，门会关闭，眼睛会被重新封印。但楚前辈的四季印记……可能会被永远留在门上，无法收回。”
“还有呢？”
“还有……如果修复失败，或者修复过程中眼睛再次睁开。”林远深吸一口气，“那么楚前辈会被反噬。轻则修为尽废，重则……神魂俱灭。”
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天身上。
这个选择，只有他能做。
楚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归真之门前，伸手触摸门框上的四季纹路。指尖触及纹路的瞬间，一股浩瀚的信息涌入脑海——
那是九荒的历史。
从混沌初开到世界成形，从生命诞生到文明兴起，从四季确立到轮回稳固……亿万年的时光压缩成信息洪流，冲击着楚天的意识。
他看到了真仙的出现。
那是一位青衣女子，从星空之外降临九荒。她在此悟道千年，最终突破桎梏，踏入更高境界。离去前，她留下了这扇归真之门，作为连接九荒与本源的通道。
但后来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睛会被封印在门上？
信息在这里出现了断层。楚天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黑暗降临，星空破碎，真仙重伤回归，将自己最后的眼睛封印在门上，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
真仙的本体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为什么要把眼睛封印在这里？所有这些，都没有答案。
“楚兄弟？”阿骨打的声音将楚天拉回现实。
楚天收回手，额头已经渗出冷汗。仅仅是触摸纹路，就差点被信息洪流冲垮意识。如果真的要将印记与纹路连接，那种冲击……
“我可以试试。”楚天说。
不是豪言壮语，是平静的陈述。
“但需要时间。”他看向那只闭着的眼睛，“我需要先理解门上四季纹路的完整结构，才能找到修复闭环的方法。而这段时间里——”
他看向守界盟众人。
“——需要有人确保它不会提前睁开眼。”
这话说出来，连楚天自己都觉得残酷。
确保真仙遗蜕的眼睛不睁开？怎么确保？用命去填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退缩。
“我来。”陈玄第一个站出来，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修士挺直了腰板，“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五百年，够本了。如果能用这条命换九荒平安，值。”
“也算我一个。”阿骨打咧嘴一笑，“南域的汉子，没有怕死的。”
“还有我。”
“我。”
“我！”
一个接一个，守界盟残存的七千修士，全都站了出来。那些刚刚死里逃生的，那些身受重伤的，那些年轻稚嫩的……没有一个人后退。
因为他们知道，后退没有用。
眼睛一旦睁开，九荒所有人都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死得有点意义。
楚天看着这些人，喉咙有些发堵。
他想说谢谢，但觉得太轻。想说对不起，但又觉得没必要。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他说，“在我出来之前，不要让它睁开眼。”
“怎么阻止？”有人问。
楚天看向焚心剑。
剑身中，雪无情的残魂还在低鸣。他轻轻抚摸剑身，低声道：“雪师姐，再借我一点力量。”
冰蓝光芒亮起，但不是攻击，而是分化——从剑身中分出数千道细微的光丝，每一道都只有发丝粗细。光丝飘向守界盟众人，缠绕在他们手腕上。
“这是冬之印记的力量。”楚天解释，“当眼睛有睁开的迹象时，我会通过这些光丝感应到。然后——”
他顿了顿。
“——我会从内部，暂时冻结它的‘睁开’这个过程。但这样做会消耗大量情念，而且只能争取很短的时间。所以如果光丝开始闪烁，就意味着我需要更多时间。你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用一切办法……吸引它的注意力。”
“吸引注意力？”阿骨打不解，“怎么吸引？”
“用情感。”楚天说，“用你们的记忆，你们的执念，你们最强烈的情绪。真仙遗蜕不理解情感，所以情感对它来说是‘噪音’。足够的噪音，可以干扰它的‘思考’过程，为我争取更多时间。”
这个方法很冒险，但这是楚天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守界盟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点头。
“明白了。”陈玄说，“我们会制造足够大的‘噪音’。”
楚天最后看了一眼那只闭着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按在门框的四季纹路上。
这一次，他不是被动接收信息，而是主动将意识沉入其中。
四季印记从眉心飞出，化作四色光点，融入门框纹路。翠绿的光点连接东方的春之纹路，暗金连接南方的夏之纹路，银白连接西方的秋之纹路，冰蓝连接北方的冬之纹路。
四道连接完成的瞬间，楚天的身体一震。
他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法则迷宫。四季纹路不是简单的线条，是一个完整的、自洽的、复杂到难以想象的法则体系。每一个节点都连接着九荒的某种基础规则，每一次流转都影响着世界的运转。
而要修复被玄黄打开的闭环，就需要在这个迷宫中，找到那个唯一的、正确的路径。
这需要时间。
很多时间。
而在外界，守界盟众人围坐在归真之门前，手腕上的冰蓝光丝微微闪烁，像心跳一样规律。
他们看着那只闭着的眼睛，看着门板上逐渐浮现的茧——那是楚天的意识在门内活动时，外显的具现化现象。一个由四色光芒编织成的茧，正在将眼睛缓缓包裹。
茧很薄，很脆弱。
但它是希望。
唯一的希望。
阿骨打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南域的沙漠，部落的篝火，父亲的骨锤，母亲的歌谣……那些最温暖、最强烈的记忆，化作无形的波动，涌向那只眼睛。
陈玄也在做同样的事。他想起了年轻时的修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四季情念四女主的场景，想起了守界盟成立的那一天……
一个接一个，守界盟所有修士都闭上了眼睛。
七千个人的记忆，七千个人的情感，七千个人的执念，汇聚成情感的洪流，冲刷着那只闭着的眼睛。
眼睛没有反应。
但它周围的混沌色门板上，开始浮现出细微的涟漪。
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
这就是楚天说的“噪音”。
而茧，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谁也不知道，当眼睛再次睁开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至少在这一刻，还有人在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