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
夜已深沉，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秦嵩并未像往日般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靠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看上去更像一位饱学的儒士，而非权倾朝野的宰辅。唯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睛，锐利如鹰，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芒，才泄露出其真实的城府与威严。
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一个身着褐色布衣、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正垂手恭立在书案前，屏息凝神，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他是秦嵩麾下负责情报侦缉的头目之一，代号“灰隼”。
“近来京城里，似乎多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秦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灰隼身体微微一躬，语气恭敬而平板：“回相爷，确有一些士子时常聚会，以文会友，议论…时政。其中以徐渭徐大学士牵头组建的‘青云社’最为活跃。”
“徐渭…”秦嵩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这个老家伙，致仕了也不安分。社中都有哪些人？”
“多是些年轻官员子弟和略有才名的寒门学子。如御史台李璟之子李逸风，翰林院张清远之子张承宗，工部王朗之子王文瀚等。”灰隼如数家珍，显然早已调查清楚。
“可有…特别之人？”秦嵩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灰隼略一迟疑，答道：“月余前，社中加入一江南士子，名为苏慕言。此人年纪虽轻，但才思敏捷，于兰亭文会上曾以几句边塞残诗引得徐渭等人刮目相看，之后更得徐渭亲自引荐入社，颇受重视。据查，其自称家道中落，北上京城游学，暂居城南清远客栈，身边有一护卫名林羽。”
“苏…慕…言…”秦嵩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划动着，“江南人士…边塞诗…徐渭青眼…”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灰隼，“此人底细，查清了吗？”
灰隼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头垂得更低：“正在核查。江南各州府上报的户籍文牍中，确有名为苏慕言者，籍贯余杭，与本人所述大致吻合。但…细节处尚需时间核实。此人在京城除与青云社成员及徐渭交往外，并无其他异常举动，平日深居简出，偶有文会，亦是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秦嵩冷哼一声，“越是谨言慎行，越可能包藏祸心！徐渭那老匹夫，向来眼高于顶，能让他如此看重，甚至亲自登门探望（灰隼心中一惊，相爷连徐渭去医馆探病之事都已知晓？）的年轻人，岂会简单？仅仅是因为几首诗？”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苏…这个姓氏，让老夫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秦嵩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苏文渊那个老顽固，虽然骨头已经烂了，但他的儿子…听说还没找到？”
灰隼心中一紧，连忙道：“各地海捕文书皆已下发，并未发现苏逸踪迹。想必早已死在哪个荒郊野岭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秦嵩停下脚步，目光森然，“这个苏慕言，出现得太过巧合。江南…年纪相仿…又偏偏入了徐渭的眼。老夫不信世间有如此多的巧合！”
他回到书案后，取过一张空白纸条，提笔蘸墨，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瘦硬，透着一股狠戾之气。
“第一，加派人手，严密监视这个苏慕言，还有他那个护卫林羽。他们接触的每一个人，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要给老夫查清楚！尤其是他与徐渭等人的密谈内容，想办法探听！”
“第二，详查其江南背景，我要知道这个苏慕言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邻里关系如何，有无仇家，甚至他几岁开蒙，师从何人，都要一清二楚！派人去余杭，实地核查！”
“第三，查一查他身边那个护卫林羽的来历。如此身手，绝非寻常护卫，查明其师承、过往！”
写罢，他将纸条递给灰隼，语气不容置疑：“动用一切必要手段，但要隐秘。在查明之前，不要打草惊蛇。老夫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条过江猛龙，还是…披着羊皮的复仇孤狼！”
“是！属下明白！”灰隼双手接过纸条，只觉得那薄薄的纸片重若千钧。他深知，相爷对此事已然起疑，接下来的调查，将是不遗余力，甚至不择手段。
灰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秦嵩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烛火，眼神阴鸷。
“苏慕言…苏逸…”他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不管你究竟是谁，既然跳进了这潭水，就别想再轻易脱身。是龙，你得给老夫盘着；是虫…就乖乖被碾死！”
一股无形的危机，如同冬日里悄然弥漫的寒雾，开始向着隐匿在城西医馆后院的苏逸等人，缓缓笼罩而去。潜龙在渊，尚未腾跃，猎手的目光，却已更加森冷地锁定了他所在的这片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