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爪”挠出的血痕,果然激起了雷霆震怒。西楚军大规模调动的消息,如同寒冬里最凛冽的朔风,呼啸着席卷江淮,也狠狠抽打在云梦泽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这一次,不再是共尉之流的残部骚扰,而是项羽这头被彻底激怒的霸王龙,即将投下的、真正的灭顶之灾。
老默手下舍命传回的情报,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江东、会稽方向的西楚军主力正在快速集结,前锋精锐已渡过长江,进入九江郡地界。其目标明确,行军路线直指云梦泽。兵力规模虽不及上次项羽亲征的三万之众,但据估算,亦不下万五!且多为经历过关中战事的老兵,携带着更多的攻城器械。更令人心寒的是,探子在敌军中发现了一些形制奇特、似与“黑鸮”风格相近的小股部队随行,显然是作为向导或执行特殊任务。
消息在云梦泽内部无可隐瞒。刚刚因成功“斩蛇”和主动袭扰而提振起的些许虚浮士气,在这真正的战争阴云面前,瞬间冰消瓦解。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蔓延。许多人眼神呆滞,望着南方,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潮水。
地窝子里,苏轶(扶苏)的面前,摊开着最新绘制的、标注了敌军大致动向的简陋地图。惊蛰、青梧、鲁云,以及勉强能起身、坐在厚毡上的陈穿和公输车,皆在座。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兵力悬殊,器械精良,士气正盛,且有熟悉江淮甚至可能了解我云梦泽内部情况的‘黑鸮’引导。”苏轶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凭我云梦泽眼下之力,正面相抗,无异螳臂当车。死守……至多三日。”
这是最残酷,也最清醒的判断。无人反驳。
“主公,难道……难道就……”鲁云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降?”青梧苦笑,“项王为龙且、共尉复仇而来,岂会受降?即便受降,我云梦泽工匠,恐亦难逃被奴役、被榨干技艺后屠戮的命运。”
“那便死战!”惊蛰勐地抬头,眼中尽是血丝,“大不了玉石俱焚!也好过引颈就戮!”
“死战,是最后的归宿。”苏轶看向惊蛰,“但在此之前,我们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哪怕,是更危险的路。”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苏轶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上云梦泽西北方向,那一片涵盖了衡山国及更远区域的广阔地域。
“陈先生,你推算的‘荧惑守心’天象,具体时日可能更精确否?”
陈穿一愣,随即明白了苏轶的意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与思索,他示意弟子取来算筹和星图,沉吟片刻:“按最新校订,约在五十七日后,惊蛰节气后第三日,黄昏时分,最为显着。”
五十七日!而项羽大军,恐怕不出半月,便会兵临城下。
时间,完全不匹配。
“天象无法更改。”苏轶澹澹道,“但‘地窍’呢?先生曾说,需在分野之地,寻得能与金板共鸣的‘地窍’。此‘地窍’可能为何?能否……人为创造?或提前引发?”
公输车剧烈咳嗽起来,喘息着道:“主公……此非寻常机关。‘地窍’之说,玄之又玄。即便真有,也必是天地造化所钟,或先贤呕心布局所成。人为创造……谈何容易?至于提前引发……更是闻所未闻。”
“但若真有‘地窍’,且被我等寻到,是否可能……借助其力?哪怕只是制造一场混乱,一个变数?”苏轶追问,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他并非寄望于虚无缥缈的神力,而是在绝境中,试图抓住任何可能扰乱既定轨迹的“意外”。
陈穿与公输车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艰难。良久,陈穿缓缓道:“若……若真有‘地窍’,且金板确为引动之‘钥’,或有可能……产生某种异象。然其效果、范围、可控性……皆属未知。或许只是微光闪烁,或许……地动山摇。且需金板与‘地窍’接触,并在特定天象下……此中风险,难以估量,更可能……一无所获。”
未知,风险,可能徒劳。但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可能超出常人算计的“变数”了。
“那么,寻找‘地窍’!”苏轶决然道,“我们没时间等到天象交汇。但可以先找到地方!惊蛰,你伤未愈,留守云梦泽,组织最后的防御工事,务必做出死守姿态,拖延时间!青梧,继续与吴芮虚与委蛇,稳住他,至少要让他继续观望!鲁云,你主持内部,维持基本生产,尤其是那几架小弩炮和‘渍钢’兵器,能多造一把是一把!”
“主公,您呢?”众人惊问。
“我,带上金板真品,还有阿衍。”苏轶的目光投向西北,“老默会挑选最精锐的人手随行。我们去西北,去那‘奎宿分野’之地,寻找可能存在的‘地窍’!若找不到,或无用,我便赶回来,与诸位……共赴黄泉。若万一……找到了,或许能为我云梦泽,搏出一线全然不同的生机!”
这是真正的孤注一掷!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先贤遗泽和天地奥秘之上!将指挥权交给伤重的惊蛰和年轻的鲁云,自己则亲赴险地,寻找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主公!不可!”惊蛰急道,“太危险了!让我去!”
“你熟悉防御,更能稳住军心。”苏轶摇头,“我对墨家典籍和金板的理解最深,我去,机会最大。况且……”他顿了顿,“若我回不来,云梦泽……便交由你与青梧、鲁云,设法……尽可能多地保住些种子吧。”
他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西北方向,必经衡山国,且范围广阔,五十七日……如何来得及寻遍?”青梧忧心忡忡。
“所以需要快,需要隐秘,也需要……一点运气。”苏轶看向老默,“挑选二十人,要最擅长长途奔袭、山地生存、且绝对忠诚的死士。我们轻装简从,伪装成商队或流民,今夜就出发。另外……”他看向陈穿,“先生可能根据星图,大致圈定几个‘地窍’最可能出现的地形特征?”
陈穿与公输车立刻埋头,对着星图与金板拓片,结合所知的地理志,紧张地推算起来。
就在云梦泽内部做出这近乎疯狂的决定时,外部的压力已迫在眉睫。西楚前锋斥候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最近的一股已出现在云梦泽南面不足五十里处,与外围警戒发生了小规模冲突。吴芮的军队彻底缩了回去,边界一片死寂。而来自汉中的最新消息,随何的语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暗示汉王已尽力在关中方向施加压力,但能否有效牵制或延缓项羽此次东进的决心,难以预料。信中最后写道:“万望泽主……早做非常之谋,或可……行非常之事。”
非常之谋,非常之事。这已是默许甚至鼓励云梦泽采用任何手段,只要能拖住项羽。
夜幕降临,寒风刺骨。
云梦泽核心区域,一小队人马悄然集结。除了苏轶、老默、阿衍,还有二十名精挑细选的锐士,人人背负少量干粮、武器和必要的工具。苏轶贴身藏好了那几片真正的黑色金属板和星图皮卷。陈穿和公输车熬夜赶制出了一份极其简略的、标注了三个“疑似地窍区域”的草图,依据是“地势起伏如星图某段走向”、“古籍记载该地时有异光或地鸣传闻”、“可能存在的古老祭祀遗迹或大型工程遗址”。
范围依旧大得惊人,线索依旧渺茫。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苏轶最后看了一眼在寒风中肃立的惊蛰、青梧、鲁云,以及他们身后那片沉寂而残破的家园。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重抱拳。
众人还礼,眼中含泪,却无人出声。
转身,没入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惊雷将至,避无可避。
那么,便去雷云升起的方向,寻找那可能劈开绝境的……另一道闪电。
哪怕希望微如萤火,哪怕前路九死一生。
这已是云梦泽,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