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夜色下的渤海湾,海水漆黑,寒意透骨。
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引擎早已熄灭,在波涛间无声漂浮。
阿豹立在船头。
咸腥的海风灌入肺里,将他身上的烟味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钢铁般的冷冽。
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冷硬,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
码头上人称“王麻子”的扛把头,此刻像条死狗般趴在甲板上。
他最得力的三个心腹,同样被麻袋套头,嘴里塞满了吸饱鱼腥味的破布。
牛筋绳将他们捆缚得结结实实,只能徒劳地扭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闷响。
王麻子拼尽全力,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几个字。
“豹爷……饶命!”
“我错了……我入伙!我把所有地盘……所有人都交出来!”
阿豹甚至懒得低头看他。
他仅用下巴,朝那片幽深的海面轻轻一点。
风将他毫无起伏的声音,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二爷交代过。”
“码头,不能有杂音。”
噗通!
第一声闷响,一个活人消失在海面,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
紧接着。
噗通!
噗通!
噗通!
又是三声。
四个曾经在码头上作威作福的生命,就此被黑暗的海水彻底吞噬。
海面很快恢复了幽深的平静。
死寂。
第二天清晨。
“迅记装卸行”内,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剩下的十几个扛把头齐聚一堂,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落针可闻。
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份崭新的“津塘联合货运公司”入股协议。
李迅就坐在主位。
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鹿皮,擦拭着一把德国造的鲁格手枪。
枪身森冷的金属光泽,一下下晃过在场每个人的脸。
从头到尾,他没正眼瞧过任何人。
没人敢迟疑。
也没人敢讨价还价。
一个接一个,他们默默上前,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再用鲜红的印泥,重重按下手印。
码头是穷苦人的聚集地,这里面肯定有红票,但佟书文提前打过招呼,不让轻举妄动,混在里面等机会。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恭顺,甚至透着谄媚。
昨夜,渤海湾冰冷的海水,教会了很多人新规矩。
与此同时,万花楼地下。
这里与楼上的纸醉金迷彻底隔绝,空气里只有金钱的冰冷和人心的焦灼。
一个穿着体面马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对着一位侍女不断作揖,汗水浸透了他的后领。
“阿莲姑娘,求您了,再跟媚仙老板通融一句!”
“价钱都好商量!我老娘高烧不退,就等着盘尼西林救命啊!”
男人是津塘高级布庄的陈老板。
被称作阿莲的侍女,是媚仙的心腹。
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陈老板,万花楼的规矩,您不是第一天知道。”
“五根金条的保证金,一分不能少。”
“这不是为了钱,是为您和卖家的绝对安全。”
这年头,正经买卖不好做,五根金条啊!小半个家底了,陈老板的脸瞬发白,身体晃了晃,但最终还是撑住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我交!”
直到这时,阿莲的嘴角才勾起一抹程式化的弧度。
“陈老板是聪明人。”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另一间密室的方向,那里刚刚完成了一笔军火交易。
“您为老母求药是孝心,我们敬佩。”
“但您心里也清楚,一针盘尼西林,您只要放出风声,运气好的话,转手就能赚回小半根金条。”
阿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魔性。
“若是胆子再大些,多囤几支,这本钱转眼就能翻几番。”
“到那时,您只会感谢媚仙老板,给了您这条财路。”
是啊,自己可以转手买卖,获利不小的!
陈老板的喉结剧烈滑动,粗重的喘息在密室里格外刺耳。
他那双本已绝望的眼睛里,腾地燃起贪婪的火光。
但想到卧病在床的老娘,压下了贪欲。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对!阿莲姑娘说得是!我这是……因祸得福了!”
万花楼最高层,坐着一个身影。
媚仙透过厚厚的玻璃,将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轻轻摇晃着杯中的殷红酒液,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上那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
镯子的冰凉触感,让她兴奋而躁动的头脑愈发清醒。
金钱。
情报。
暴力。
三者交织成的权力,是世间最烈性的毒品,让她沉醉其中。
龙二的命令,彻底释放了她骨子里的野心。
如今的万花楼,地下的世界,远比地上的声色犬马要精彩百倍。
她翻开一本黑面烫金的账册,娟秀的字迹下,记录着一笔笔足以让津塘震动的交易。
【马克沁机枪,六挺,子弹***箱。买家:保密。保证金:黄金五条。成交价:黄金二十条。抽成:四条。】
【盘尼西林,三支。买家:陈记布庄。保证金:黄金五条。成交价:黄金三条。抽成:*条。】
【法币伪钞模板,全套。卖家:军统叛徒。买家:保密。成交价:美金两万。抽成:四千。】
【城防图(海光寺区域)。卖家:日军书记官。买家:保密。成交价:黄金十条。抽成:两条。】
【离津船票,两张,目的地:港岛。成交价:美金三百。】......
两成的抽佣,堪称天价。
但万花楼提供的“安全”与“渠道”,却是无价之宝。
在她的地下王国里,货品齐全得令人发指。
大米、面粉、罐头、汽油、煤炭……在配给制早已崩溃的津塘,这些就是命。
白糖、香烟、洋酒、丝绸、呢绒……这些轻易就能俘获津塘所有上流社会的心。
甚至,这里还提供更“特别”的服务。
伪造的证件、离津的船票、私人武装、情报买卖,乃至……雇凶杀人。
买卖双方永不见面,货款先入账,验货再交割。
若有纠纷,万花楼的“仲裁”,就是最终裁决。
败诉的一方,通常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成为渤海湾里又一缕微不足道的“杂音”。
“想要买货,去找万花楼。”
这句黑市暗语,是她权力最好的勋章。
媚仙合上账册,对那个男人的敬畏与依赖,已然刻入骨髓。
她的一切,都是龙二给予的。
龙二,媚仙,李迅。
这三个名字,构成了津塘地下世界新的铁三角,搅动起滔天巨浪。
巨额财富,正以惊人的速度,通过万花楼的密室和码头的货流,向以龙二为核心的网络汇聚。
财富迅速转化为更多的物资、更广的人脉、更强的武力。
以及,向各方势力输送的“润滑剂”。
高桥一夫和小林正一收到了远超以往的“孝敬”,心照不宣地为龙二的生意保驾护航,疯狂将手中残存的权力变现,铺设后路。
吴敬中,利用龙二送来的白糖、药品,在高层圈子里左右逢源,为龙二和自己争取着未来的“政治资本”。
戴笠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对龙二的“擅自主张”选择了默许。
毕竟,龙二挣得越多,他戴笠能分到的也越多,还能和美国人搭上点关系。
美国人安德森则对龙二的“商业拓展能力”叹为观止,更加卖力地将他包装成一个“不可或缺的高效合作者”。
因为白糖的生意是由麦克阿瑟主导,所以他的分红越来越高,此时远在菲律宾的麦克阿瑟在战场越来越顺利,再看着自己私人账户不断上涨的金额,对龙二也赞赏有加。
佟书文的渠道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物资支持,粮食、药品、器材,源源不断地流向根据地,支援着春季攻势。
整个津塘,在日军统治崩溃前的最后时刻,呈现出一种荒诞的景象。
表面上,秩序井然。
水面下,一个以龙二为中枢,以黑市交易和物流控制为血脉,以金钱和武力为骨骼的隐形王国已经成型,正以恐怖的效率,吮吸着这座城市的最后养分。
而这座城市的龙二,正站在缉私科的顶楼。
他俯瞰着暮色中躁动的城市,春风里,仿佛能嗅到远方传来的炮火硝烟味。
他知道,最后的钟声即将敲响。
随之而来的,不是和平。
而是一场更激烈、更混乱的权力争夺和财富洗牌。
他低声念出两个名字。
“媚仙,李迅……”
“还有一个在渝城的张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