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下,清军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孔有德面沉似水,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紧急军报。
他面前跪着的是从袭击现场侥幸逃回的一名绿营把总,浑身血迹尘土,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场噩梦般的伏击。
“……至少三四千!甲胄精良!李副将战死,弟兄们死伤无数……粮车……全烧了……”
“废物!”
孔有德猛地将手中军报摔在案上,声音不高,却让帐内所有将领心头一凛。
他征战多年,深知粮草对持续攻城的重要性。
永州久攻不下,本就消耗巨大,如今后方粮道又被如此狠辣地切断一截,不仅是物资损失,更是对军心士气的沉重打击,也让他这个主帅脸上无光。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股明军骑兵的胆大和战术刁钻。
竟然下马步战,充分利用地形,不拘一格,这股敌人,绝非寻常流寇或溃兵。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衡州以南、耒水以东那片标满山峦符号的区域。
那里,正是徐啸岳部活动频繁的地带。
“徐勇。”他点名东路军主将。
“末将在!”徐勇连忙出列,额头见汗。他的防区出事,难辞其咎。
“你手下数万兵马,连一支几千人的游骑都剿不干净,反被其断了粮道?”
孔有德语气平淡,却让徐勇后背瞬间湿透。
“王爷息怒!此股明骑极为狡猾,行踪飘忽,末将屡次派兵围剿,皆被其避过……他们专挑山路险峻处活动,大队难以展开……”
“本王不听理由!”
孔有德打断他,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帐下诸将,最终落在一名一直沉默肃立、身披精良白色镶红边棉甲、头盔上插着雕翎的年轻满洲将领身上。
“屯泰。”
“末将在!”
那满洲将跨步出列,声如洪钟。
此人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他是镶黄旗旗的猛将。
“着你部,再配属汉军旗镶红旗一千五百精锐马队,共计六千五百骑,即刻出发!”
孔有德命令清晰而冷酷,“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这股明军骑兵,咬住他们,缠住他们,然后——给本王彻底碾碎他们!”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不要跟着他们的脚印跑!给本王预判他们的活动范围,利用你部骑兵更胜一筹的耐力和冲击力,设伏、包抄、追击,不惜代价,务必全歼!
本王不要再听到任何关于粮道被袭的消息!永州城破之前,你必须提着这支明军主将的人头来见本王!”
动用满洲真夷甲兵,而且是屯泰这样的悍将领军,足见孔有德对徐啸岳部的重视和必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这已不是简单的清剿,而是一场旨在彻底消灭明军最后机动骑兵力量的猎杀。
“末将领命!”
屯泰大步走出帐外。
很快,清军大营中响起急促的调兵号角,一支以满洲镶黄旗、正白旗、正蓝旗、镶白旗为核心、汉军旗精锐为辅的混合骑兵部队迅速集结。
他们没有参与攻城的疲惫,养精蓄锐多日,此刻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凛冽的杀意,脱离永州主战场,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孔有德目送这支精骑离开,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屹立的永州城。
城墙虽破损,却依旧顽强。
他心中算计:城内焦琏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后方安定,粮草跟得上,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如今派屯泰去扫清后患,正是时候。
他转身,对马蛟麟等人冷冷道:
“攻城不得懈怠!明日,给本王加大攻势!本王倒要看看,焦琏还能撑多久!”
永州城外,通往东南的官道上。
六千五百骑兵组成的庞大队伍正滚滚向前。
队伍核心是五千满洲八旗精骑,按旗色分列,镶黄、正白、正蓝、镶白四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盔甲鲜明,兵器精良,战马雄健,一股骄悍之气扑面而来。
外围则是一千五百名汉军旗马队,装备和气势明显逊色一筹,自觉地担任着侧翼警戒和后方拖曳少量辎重大车的任务。
离开永州大营已有二十余里,彻底脱离了孔有德的视线范围。
梅勒章京屯泰放缓了马速。
屯泰年约五十余岁,出身辽东佟佳氏,1622年后金攻占广宁城,时任明朝镇武堡都司的屯泰率部投降努尔哈赤,被授予参领职务并封三等男爵。
早年屯泰多次随皇太极出征,参与了对察哈尔蒙古和明朝边境的军事行动。
天聪八年,后金改革官制,将甲喇额真改称甲喇章京,屯泰因其资历和战功被任命为镶黄旗甲喇章京,正式进入八旗中级将领序列。
后来屯泰迎来了军事生涯的快速上升期。
他随武英郡王阿济格伐明,在攻打雕鹗堡时率先登城,获赐“巴图鲁”(满语勇士)称号,这是满洲武将的极高荣誉。
1641年的锦州战役中,屯泰表现尤为突出。
他奉命率部驻守白官儿屯,负责阻断明军粮道,在与明将洪承畴所部的遭遇战中,设伏以待,击高太监舟兵,获船三十二只,有力配合了主力部队的作战。
此战后,他被晋升为梅勒章京,成为八旗高级将领,开始独立指挥部队。
此人拥有卓越的军事才能和过人的勇猛特质。
与他并肩而行的甲喇章京鄂硕,以及另外几名满洲中级军官簇拥上来。
鄂硕回头望了望永州方向隐约的烟尘,啐了一口,用满语道:
“章京,孔有德这老小子,分明是看咱们满洲兵在城下碍事,怕咱们抢了他‘天佑兵’和那帮绿营的头功,这才打发咱们来这穷山沟里撵兔子!”
另一名分得拨什库(基层军官)也附和道:
“南蛮子能练出什么好骑兵?顶多是些骑马的山贼流寇罢了。让徐勇那帮废物去收拾不就得了?非得劳动咱们大驾。”
屯泰骑在马上,神色倨傲,闻言嗤笑一声:
“你们懂什么?孔有德毕竟是个‘王爷’,面子总要给的。何况……”
他目光扫过前方起伏的山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永州城硬,油水却未必比得上南边那些还没遭兵灾的府县。咱们出来这一趟,剿匪是顺手,搂草打兔子,先把好处捞足了才是正经!”
鄂硕眼睛一亮:
“章京高见!听说衡州、郴州那边,商路还算通畅,大户人家想必积攒了不少好东西。
咱们这五千真满洲劲旅,走到哪里,不是横扫?那些南蛮子守军,见了咱们的旗帜,怕是早就望风逃窜了!”
“哼,汉人?”
屯泰语气满是不屑。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借了咱们大清的势。真论打仗,还得靠咱们满洲巴图鲁!”
众满洲军官闻言,都发出粗豪的笑声,充满自信与对汉人将领、军队的鄙夷。
他们根本没把徐啸岳的腾骧左卫当成对等的对手,更像是一次武装巡游和发财之旅。
屯泰笑罢,神色一正,下令道:
“鄂硕,你带本部正白旗一个甲喇为前导,多派哨探,扩大搜索范围。告诉儿郎们,眼睛放亮点,遇见明军探马,务必擒杀,别让他们摸清了咱们的虚实和人数。
其余各旗,保持队形,匀速前进。汉军旗的,跟紧了,别掉队,他们的马差,真跑起来别拖后腿!”
“嗻!”
鄂硕领命,意气风发地带着前锋加速而去。
屯泰则好整以暇地控制着中军速度。
他并不急于寻找后方截断粮道的明军骑兵,甚至隐隐希望对方听到风声远遁,这样他就能更“顺利”地南下“就食”,劫掠财富。
在他看来,剿灭一股明军骑兵是小事,趁机充实自己的行囊和军功簿,才是这趟差事的核心。
满洲大兵的高傲与贪婪,在此刻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