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往下压，沙子像被谁攥着脖子掐住，不扬也不落。
我跟寒星还在往下掉，身体悬在半空，可意识已经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张一直贴着心口的羊皮卷突然自己飘了出来，悬在面前，边缘烧着蓝火，字迹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又一个接一个碎成灰。
“终章在……”
话没说完，“心”字掉了，打着旋儿散了，像是被人从句子里硬抠走的错别字。
我脑子里那本《天命漏洞手册》猛地一静，所有乱跳的批注全停了，接着倒着往回翻，一页页退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行我一直当笑话看的批注，此刻清晰得扎眼：
**“楚昭此人，本不存在。”**
我笑了下。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就是忽然想笑。
三千年了，我一直在找规则的bug，改命运的语法错误，顺手让三界抖一抖。我以为我是玩家，拿着外挂进副本刷怪升级。结果现在告诉我——我不是开挂的，我是游戏本身出的问题。
原来那些漏洞，不是我发现的，是我活着的时候带出来的。雷劫卡顿、鬼差打哈欠、天道算不准因果……全是因为我在运行这个世界时，系统总有点不兼容。
我不是修理工，我是病毒。
可偏偏，这个病毒还写了个补丁程序，天天帮系统打补丁。
荒谬吗？挺荒谬的。但更荒谬的是，我现在居然觉得——这事儿还挺合理。
寒星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烫得吓人。她没说话，但血契纹路亮得像要烧穿衣服。她知道我不对劲，光是眼神一空，她就能察觉。
“主子！”她喊了一声，声音劈了，带着沙地磨出来的粗粝，“别愣着！它在拉你！”
我眨了眨眼。
幻象来了。
不是幻阵那种假东西，是心魔。是从我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记忆渣滓，拼成画面往我眼前砸：九重天塌下来的时候，神官们跪在云阶上念判词，说我生来便是灾星；我撕了神籍跳进云海裂痕，背后有人喊“你逃不掉的”；后来我建玄冥阁，收留被天道踢出去的人，一个个又死在我面前……
最狠的是渊主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边：“你本不该存在，何谈终结我？你连‘存在’这两个字都是偷来的。”
我喉咙一紧。
这些话，我听过三千遍。每次杀人、每次改命、每次看着别人因我而死，它们就在脑子里转一圈。以前我用毒舌压下去，用任务盖过去，用“反正我又不救苍生”当盾牌。
但现在，盾碎了。
因为我知道了真相——我不是在对抗命运，我只是个被删不掉的残影，在系统的回收站里自己给自己续命。
寒星猛地咬破手指，血直接甩到我脸上，温的，腥的。
“醒过来！”她吼，“你要是不存在，那我这一路跟着谁跑的？你要是假的，那这血是谁救回来的？！”
她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锁骨下，契约纹炸出金光，像一道雷劈进我的识海。
幻象裂了条缝。
我咳了一声，抬手抹掉脸上的血，低头看自己的掌心。血誓灵印还在，纹路和折扇上的刻痕一模一样，像是从同一条命理线上拓下来的。
我忽然明白了。
存在不存在，不是天道说了算。
是你敢不敢承认自己活过。
我抬起手，指尖划过胸前灵印，血立刻涌出来。不是割的，是它自己裂开的——就像系统检测到异常进程，自动弹出了报错窗口。
幽蓝火焰顺着伤口爬上来，烧得不疼，反而通透。
我把火按进胸口，直接塞进那团乱糟糟的记忆漩涡里。
“你说得对。”我对着虚空说，声音平得不像我自己，“我不该存在。”
火焰猛地炸开。
所有幻象烧成灰，连渣都没剩。那些哭喊、指责、轮回井边的锁链声，全被烧没了。我站在原地，像是刚从一场持续三千年的梦里醒来，浑身轻得像是能被风吹走。
可我知道，这次是真醒了。
不是靠恨撑着，不是靠复仇活着，而是——我选择在这儿。
寒星喘着气看我，手还抓着我胳膊，指节发白。她眼睛红了，不知道是沙迷的还是别的什么。
我没说话，伸手把那张残页捞回来。它还在抖，像是怕我追问剩下的字。
我轻轻摸了摸它的边角，说：“你掉的字，我已经收到了。”
它不动了。
蓝火熄了，字也没再掉。它静静飘回我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像块终于找到插座的旧电池。
我闭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脑子里那本《天命漏洞手册》没再自动翻页。它安静地待着，像一本普通的旧书。可我知道，它变了——不再是记录bug的错题集，而是开始记录“我该怎么修”。
我不是要赢天道。
我是要告诉它：就算我是漏洞，我也能成为补丁。
我转头看寒星，抬手替她擦了把脸上的沙。她嘴唇裂了，眼角也有血丝，但眼神亮得刺人。
“走吧。”我说。
她点头，没问去哪儿，也没问接下来是什么。她只是把戟重新绑好，站到我侧后半步的位置，像过去三千里路那样。
风沙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们落地的地方是一片平整的沙地，看不出坑底的边界，四周空荡，唯有一团光浮在远处，不大，也不亮，像谁忘在这儿的一盏灯。
它不动，也不靠近，就那么挂着。
但我看得懂它的意思。
它是终点前的最后一道门，也是起点后的第一道坎。
我往前迈了一步。
脚踩下去，沙面没陷，反而传来一丝震动，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醒了。
寒星脚步一顿，低声说：“主子，这光……好像在等你。”
我没答。
因为我听见了。
不是声音，是规则的颤动。
就像系统检测到核心进程重启时，那一瞬间的卡顿。
我抬手，把折扇从袖中抽出，轻轻打开。扇骨上的冷笑话还在，可今天读起来，忽然有了新意思。
比如那句：“天道有bug，不修也罢。”
我笑了下。
然后朝那团光走去。
寒星紧跟在后。
走到一半，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细缝，不长，也就三尺，却笔直指向光团方向。缝里没有光，也没有风，只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渗出来——是渊主残留的怨念，混着天墓崩解时的焦土味。
但它没攻击，只是静静地冒出来，像条引路的线。
我停下。
寒星握紧了戟。
我盯着那道缝，忽然明白过来。
这不是陷阱。
这是遗言。
渊主到最后也没搞懂，为什么我会赢。他以为我在争存在，其实我在破虚妄。他以为我在改命，其实我在认命——认自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然后偏要存在。
所以他的怨念才会变成一条路，指向终点。
因为它知道，真正的终结，不是谁杀了谁，而是谁看清了什么。
我抬脚，跨过那道缝。
一步落下，沙地微微震了一下。
光团似乎晃了晃。
寒星刚要跟上，地面又是一颤。
这次不一样。
整片沙地开始下沉，不是塌，是降，像一块巨大的石板正被缓缓放到底座上。四周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都沉了几分。
我猛地回头，看向寒星。
她正抬起脚，准备跨过来。
可就在她悬空的那一瞬，沙地中央的光团突然一闪，射出一道极细的光束，直冲她眉心。
我没有犹豫，甩手掷出折扇。
扇子在空中转了半圈，挡在她面前。
光束击中扇面，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敲在铜钟上。
扇子落地，正面朝上，上面原本刻着的那句“彼岸花开时，鬼差打哈欠”，最后一个字“哈”裂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