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泊远和吴清源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们那发自肺腑、声泪俱下的忏悔，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慧觉那被仇恨冰封了三十年的心湖上。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林泊远，以及深深揖倒、身躯微颤的吴清源。
脑海中，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与鲜血交织的画面，与眼前这两张布满皱纹、写满悔恨的老脸，不断地交错、重叠。
他想起当年，林家和吴家的人马，确实在屠戮中，似乎……并非最为凶残，甚至隐约有约束部下的举动？只是当时场面太过混乱，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将所有人都视为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慧觉的声音依旧沙哑冰冷，但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戾气，却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茫然，“三百多条性命！三百多具尸骸！岂是你们几句忏悔，几座寺庙，些许善行所能抵消？！我那十岁的慧音师弟……他……他连这个世界都还没看够……”
说到小师弟，他的声音再次哽咽，眼中血丝更重，但却有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流泪。
“我们知道……知道无法抵消……纵是万死，亦难赎其罪……”
林泊远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异常清澈与坚定，“我等今日前来，并非乞求师兄原谅，更非为了苟全性命。只是……只是不愿再见师兄沉沦于复仇血海，再造杀孽，徒增业障啊！更不愿看到，因我等昔日之恶，导致今日更多无辜之人受害！”
他目光扫过受伤的裴昭雪、勉力支撑的裴昭明，以及斋内众人，沉痛道：“这几位朝廷来的大人，还有陈家的护卫，他们与此旧怨何干？师兄若今日在此再造杀孽，与当年那些屠戮我寺的刽子手，在‘滥杀’这一点上，又有何异？兰若寺的佛法，教导我们的是慈悲与智慧，是放下我执，普度众生，而非以暴制暴，永堕复仇轮回啊！师兄！”
吴清源也直起身，声音悲怆而恳切：“慧觉师兄，我等罪孽深重，甘愿受国法审判，亦愿散尽家财，倾尽全力，为兰若寺正名，为所有亡魂超度，并立下族规，命子孙后代，永世礼佛诵经，供奉兰若寺香火！只求……只求师兄能放下手中屠刀，给这冤冤相报的链条，画上一个句号吧！也让那些枉死的师兄弟们，得以安息啊！”
“放下……屠刀……”慧觉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他环顾四周，看着因他而受伤的裴昭雪，看着虎口崩裂、依旧持剑警惕的裴昭明，看着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白砚舟、沈墨卿和苏九，再看看跪地忏悔的林、吴，以及瘫软如泥、面露死灰的陈望道。
裴昭雪强忍伤痛，声音虚弱却清晰地说道：“大师，林老、吴老所言虽迟，却终究是良知未泯。法律或许会迟到，但不会永远缺席。陈望道、林泊远、吴清源，以及所有参与当年之事、尚在人世者，都应接受国法的审判，给天下一个交代，给兰若寺亡魂一个公道！此乃正途！而非大师您这般，以私刑复仇，最终不过是让仇恨的漩涡，吞噬更多无辜者，也让您自己，永远困在那场三十年前的大火之中，不得解脱！”
裴昭明也收剑入鞘，表明不再敌对的态度，沉声道：“大师，裴某以御史台少卿之名向你保证，此案必将重启！所有罪魁，一个不漏，皆会依律严惩！还望大师，信朝廷一次，信这世间公理一次！”
众人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慧觉那干涸而狂暴的心田。
林、吴二人迟来却真诚的忏悔，裴昭雪兄妹基于法理与慈悲的劝解，还有眼前这些年轻人为了护卫无辜、秉持公道而展现出的勇气与牺牲……
他脑海中，那持续燃烧了三十年的复仇烈焰，似乎第一次，开始缓缓地、艰难地……熄灭了。
那支撑了他三十年的、名为“复仇”的执念，一旦开始松动，所带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虚无。
他踉跄一步，周身那澎湃汹涌的罡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挺直了三十年的脊梁，仿佛在这一刻，终于不堪重负，微微佝偻了下来。
他抬头，望着静心斋那被打破的屋顶，露出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两行滚烫的热泪，再次无声滑落。
“方丈师兄……大师兄……慧音……还有……所有的师兄弟们……”
他低声呢喃，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释然，“我……我尽力了……可是……可是这条路……好像……走错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仿佛吐尽了他三十年的郁愤与挣扎。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的赤红与疯狂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与深不见底的哀伤。
他双手缓缓合十，置于胸前，那动作，依稀还是三十年前，兰若寺中那个虔诚的武僧。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