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踏浪
海,在“求知者号”前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宁静。没有鸥鸟的嘶鸣,没有鱼群跃出水面的银光,甚至连风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意志扼住了喉咙,只留下沉重而粘滞的、带着淡淡腥咸与隐约硫磺气息的空气。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棉絮,缓缓蠕动,遮蔽了日月星辰应有的轨迹。唯有东方天际线处,在云层的裂隙间,偶尔会闪过一抹极不自然的暗红或幽绿光芒,那是遥远战场能量残余在天穹的烙印。
云将独立船首,深青色斗篷的下摆被那凝滞的海风微微卷动。他已在此站立了近一个时辰,目光掠过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海面,扫过船舷边那些越发频繁出现的、形态扭曲的海洋生物浮尸,最后落在地平线上那片越来越浓重的、仿佛将光线都吞噬掉的灰色雾墙上。
“前方二十里,就是‘迷惘回廊’,也被称为迷雾列岛。” 船长——一位曾在东海与风浪搏斗了半生的老水手,走到云将身边,声音沙哑而凝重,手指着那片雾墙,“按海图和老水手的口传,这里本应是星罗棋布的礁石岛屿,虽有雾,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死寂,而且范围扩大了至少三倍。我们的罗盘针在里面会发疯一样乱转,更别提那些关于船只进去就再没出来的传说了。”
云将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应。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特制油布包裹的海图,缓缓展开。羊皮纸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上面精细地标注着岛屿、暗礁、洋流与星象定位点,边缘还有密密麻麻的、出自不同年代不同笔迹的注解。他的指尖划过“迷惘回廊”的区域,那里原本标注的只是“多雾,礁险,需谨慎”,旁边有人用朱砂小字添加了“癸卯年夏,雾呈七彩,闻异香,三船失”的记录。而在最新的、属于云将自己的笔迹旁,则写着几行更小的推论:“雾随月相盈缩?能量扰动所致?与近期七海乱象关联?疑为人为屏障或天然能量畸变点。”
“逸尘兄。” 云将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站在主桅旁、闭目似在养神的独孤逸尘耳中。
独孤逸尘睁开眼,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长途航海的疲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前方雾气,依你看,有何异常?” 云将问道,目光仍停留在海图上。
独孤逸尘没有看雾,甚至没有特意去感知。他只是略微侧耳,仿佛在倾听风与海浪之下更深层的声音。片刻,他缓缓道:“‘气’浊。非自然水汽升腾之清润,亦非瘴疠淤积之腐恶。其间杂糅……怨恨、恐惧、猜疑、狂躁,诸般负面心绪,如油入水,虽无形质,却滞重粘稠,能蚀人心智,乱人灵台。” 他顿了顿,补充道,“船行其中,恐船员久必生变,或相互猜忌斗殴,或癫狂投海,不待触礁,便已自毁。”
老船长听得脊背发凉,忍不住道:“那……那咱们绕道?虽然要多花七八日……”
“绕不过去。” 云将收起海图,目光锐利地看向那片雾墙,“七海乱局的核心漩涡,就在这迷雾之后。我们此行,本就是奔着漩涡而来,岂能因屏障而退?” 他转向独孤逸尘,“逸尘兄,此雾既是‘心绪’所聚,无形有质,乱人神而非伤人身。寻常刀剑水火恐难见效,不知兄台之‘意’,可能斩开一条通路?”
独孤逸尘目光微动,看向云将:“先生已断定此雾根源?”
“尚未亲眼得见,不敢妄断。” 云将摇头,“但综合七海近来情报:各族内乱频发,盟友反目,将士癫狂,行事皆悖离常理,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在不断撩拨、放大他们心中最负面的情绪。此雾特性,与之何其相似?若我推测不差,这迷雾列岛,恐已成某种巨大‘情绪迷瘴’的核心发源地,亦是幕后黑手屏蔽外界、困锁内部的一层帷幕。斩开它,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战场,也或许,才能让迷雾之后那些尚存理智的人,看到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光。”
他的分析清晰冷静,层层递进,虽无确凿证据,却建立在庞杂信息与严密逻辑之上,令人信服。独孤逸尘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不再多问,只道:“可一试。需一静室,一炷香时间。”
“有劳。”
独孤逸尘转身走入船舱。云将则对老船长下令:“降半帆,缓速靠近迷雾边缘一里处停泊。令所有船员集中甲板,以湿布掩住口鼻,彼此间隔三步,严禁交谈,静心凝神。若有心浮气躁、幻听幻视者,立即以浸过清心草药的海水泼面,缚于桅杆,隔绝视听。”
命令简洁而有效,老船长虽心有余悸,却莫名感到一种安定,连忙躬身应诺而去。
一炷香后,独孤逸尘复出。他依旧抱着那柄焦黑的木剑,但周身气质却有了微妙的变化。若说他之前是与船、与海融为一体,此刻则像是一柄缓缓出鞘、却将锋芒尽数内敛的古剑,沉静中孕育着斩断一切的决意。
“求知者号”已缓缓停在了迷雾的边缘。那灰白色的雾墙近在咫尺,仿佛有生命的活物般缓缓翻涌,边缘丝丝缕缕的雾气蔓延过来,触碰到船体护舷的木料,竟发出轻微的、如同酸液腐蚀般的“滋滋”声,木料表面迅速变得黯淡粗糙。更令人不安的是,仅仅是靠近,甲板上一些心志稍弱的水手已开始眼神飘忽,呼吸急促,彼此间投去的目光也带上了下意识的警惕与怀疑。
独孤逸尘走到船头,与云将并肩而立。他并未拔剑,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起手式,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云将感到身边的空间似乎“凝固”了一瞬。并非实质的凝固,而是一种感知上的绝对“静”与“定”。风似乎停了,海浪的喧嚣远去,连那无所不在的、压抑人心的负能量场都被短暂地排斥开。甲板上躁动不安的水手们,心头没来由地一清,那些翻腾的恶念如同被冷水浇淋,暂时平息下去。
独孤逸尘睁眼,眸中似有星河生灭,又似空无一物。他并指如剑,对着前方浩瀚的雾墙,虚空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璀璨夺目的剑光。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嗤”声,如同利刃划开最坚韧的丝绸。
前方那浑然一体、仿佛亘古存在的雾墙,中央部分骤然向内凹陷,然后如同被一双无形巨手向两侧猛然撕裂!一道笔直的、宽约三丈的“通道”,赫然出现!通道两侧的雾气剧烈翻滚,却无法越过那无形的边界,仿佛那里存在着一道绝对纯净、绝对秩序的“壁障”。通道向内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但视线所及,雾后的海水呈现出正常的深蓝色,甚至能看到阳光穿透上层稀薄雾气洒下的、斑驳破碎的光柱。
“通道维持不了太久,一个时辰,或许更短。” 独孤逸尘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略微低沉了一丝,显然这一“划”并非全无代价。
“足够。” 云将毫不迟疑,转身下令,“满帆!全速通过通道!各就各位,目视前方,勿看两侧雾气!”
“求知者号”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那道由无上剑意斩开的裂隙之中。
航行在通道内是奇特的体验。两侧是翻腾不休、仿佛蕴藏着无数狰狞面孔与低语的呢喃的浓雾,而船体所在的通道内却空气清新,甚至能闻到久违的、属于海洋本身的咸腥气息。光线从上方裂隙透入,形成一道道光廊,照亮了海水中随船而行的一些奇特的浮游生物,它们散发着柔和的蓝绿色荧光,与两侧的死寂灰暗形成鲜明对比。
云将没有放松警惕,他站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通道前方和两侧雾墙的细节。他注意到,雾墙的厚度远超想象,而且越是深入,雾气翻滚的形态越发诡异,有时会凝聚成模糊的、痛苦嘶嚎的人脸形状,有时又如同巨大的触手试图探入通道,但每每触及通道边缘那无形的“壁障”,便会如遭电击般缩回,溃散成更基础的雾霭。
“这雾……在‘学习’,或者说,在适应独孤先生的剑意。” 云将心中凛然。他注意到几次试探后,雾气的冲击变得更加集中,更具针对性,虽然依旧无法突破,但这种“活性”与“适应性”,绝非自然现象所能拥有。
约莫航行了大半个时辰,前方雾气陡然变得稀薄,隐约可见破碎的岛屿轮廓和建筑的阴影。通道也开始不稳定地闪烁,两侧壁障微微波动。
“快到尽头了!” 老船长喊道。
就在此时,云将的目光被船舷右侧某处海面吸引。那里的海水颜色略显深沉,流速也与周围略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他仿佛“看到”——并非肉眼,而是一种基于观察、推理与直觉的奇异综合——几缕极淡的、几乎融入海水的光之轨迹,它们携带着某种情绪印记,正从迷雾深处流向那个方向。
“左转舵三分,偏航向,朝那片深水区。” 云将忽然命令。
“云先生,那里偏离通道方向,而且看起来……” 老船长有些犹豫。
“按我说的做。” 云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我推断不错,那里才是‘明珠遗港’真正的入口,也是这片迷障试图掩盖的生机所在。逸尘兄,请再维持通道片刻,指向那个方向。”
独孤逸尘没有说话,只是并指微调,那道笔直的通道随之发生了一个流畅的弧度转折,精准地指向云将所说的深水区。
船行不久,前方豁然开朗!
迷雾如同舞台的帷幕般向两侧彻底拉开,一片令人震撼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被环形群岛与高耸礁石天然围合的隐蔽海湾。海湾入口极其狭窄隐蔽,若非有通道指引,从外界几乎不可能发现。海湾内,海水呈现出惊人的澄澈碧蓝,与外界污浊死寂的海面截然不同。海湾沿岸,依着山势和礁岩,修建着大片大片风格雅致、以珍珠贝、珊瑚石和发光藻类装饰的建筑群——典型的潮升部风格。建筑群规模不小,但此刻大多残破不堪,许多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框架,精美的雕刻被暴力破坏,码头栈桥断裂歪斜,漂浮着碎木与杂物。
这里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战斗与破坏,但令人惊讶的是,破坏似乎已经停止了一段时间。一些关键位置的建筑得到了粗略的修补,码头上停泊着数十艘大小不一、伤痕累累的舰船,既有潮升部流线型的“逐波舰”,也有碧波林覆盖着荧光藻类的“碧涛舟”,甚至还有几艘挂着怒涛部残破旗帜的快船。这些船只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甲板上可见人影走动,虽然大多面带疲惫与惊惶,却仍在进行着修补、清洁和巡逻等作业。
海湾中央一座较高的、形似观测塔的建筑顶端,一面由潮升部浪花纹、碧波林荧光藻纹和一道闪电纹(意义不明)拼接而成的简陋旗帜,正在海风中无力地飘荡。
这就是“明珠遗港”,潮升部曾经在迷雾列岛的秘密据点之一,如今已成为七海联军溃败后,残存力量一个绝望而脆弱的避难所。
“求知者号”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港内的骚动。警钟被敲响(钟声嘶哑断续),残破的弩炮被推上炮位(箭头锈蚀),衣衫褴褛、手持五花八门武器的士兵和水手涌上码头和船舷,紧张而充满敌意地指向这艘陌生的、突然从迷雾中驶出的陆式海船。
云将抬手,示意“求知者号”缓缓停下,保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他走到船舷边,迎向那些充满戒备与疑虑的目光,朗声开口,声音在海湾中清晰地回荡:
“在下云将,自中源大陆学城而来。我等为七海乱局与共同之敌而至,并无恶意。敢问,此地主事者何人?可否容我等靠岸一叙?”
港湾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吹动破旗的猎猎声。那些士兵面面相觑,显然对“陆上来客”充满不信任。陆地上的王朝,尤其是中源,在七海的名声可不算太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观测塔下的建筑中快步走出,登上码头。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余岁的青年,身着一件混合了玄冥部黑色鳞甲与潮升部海蓝色绶带的奇异装束,面容英俊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符合年龄的凝重,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似乎并非凡品的短剑。他的出现,让码头上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士兵们自动为他让开道路。
青年走到码头前沿,目光锐利地扫过“求知者号”,尤其在独孤逸尘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抹惊疑,最后定格在云将身上。
“玄冥部,玄夜。” 青年沉声报上姓名,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此地暂由我协调。云先生,你们如何穿过‘心魇之雾’?又为何而来?陆上之人,此刻涉足七海,不得不令人怀疑。”
他的质疑直接而坦率,带着身处绝境之人特有的警惕。
云将神色不变,坦然应对:“穿雾之法,倚仗独孤先生剑意通玄,暂且开辟通道。至于为何而来……” 他目光扫过残破的港湾,疲惫的士兵,以及玄夜眼中深藏的悲恸与不甘,“因为棋盘在此,棋手便应在此。因为这里有牺牲,有坚守,有尚未熄灭的火种,也有我们必须面对的谜题与敌人。玄夜公子,若我猜得不错,潮升部汐华公主在此地留下的最后痕迹,应当指向‘双月重合,归墟门开’。而你们聚集于此,不只是为了避难,更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答案,对吗?”
玄夜瞳孔骤缩!汐华公主的牺牲与最后的信息,属于最高机密,仅有少数核心人员知晓。这个陆上来客,是如何得知?
云将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目光已转向港湾一侧,那里有一片相对完好的建筑,其顶部安装着一台虽然残破、但结构精巧的大型仪器——由多层同心青铜环、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方位盘和一组奇特的、似乎以水流驱动的透镜组成。
“潮汐星晷仪,” 云将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潮升部观测天文与海流、计算航路与吉时的至宝之一。战乱中竟能保存部分于此……带我去看看它,玄夜公子。或许,我们能从它身上,找到更多被忽略的线索。”
他的话语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与自信。玄夜紧紧盯着云将,心中疑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希望激烈交战。最终,他看到了云将眼中那份纯粹的、毫无贪婪与虚伪的探究与决心,也看到了独孤逸尘那深不可测的平静。
“……请随我来。” 玄夜缓缓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个举动,意味着他暂时选择了有限的信任,也为这艘来自陆地的智慧之舟,正式驶入七海风暴的核心,拉开了序幕。
海湾的风,似乎带来了远方更深处,那属于龙吟悲歌与深海祭坛的、冰冷而沉重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