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文件夹放进车里,转身时看见村口土路上扬起一串尘烟。他没动,只站在原地等。赵晓曼也停住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辆银灰色轿车颠簸着驶进村,停在连廊模型前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手里提着黑色仪器箱。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抬头打量模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就是你们报上去的连廊?”那人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称过斤两,“拿木头和玻璃搭个架子,就敢说能扛百年风雨?”
王二狗从村道拐角冲出来,手里还攥着直播手机。他站到罗令旁边,压低嗓门:“这人是省考古学会派来的,姓陈,专搞技术鉴定。”
陈专家没理会王二狗,打开箱子取出激光测距仪,对准模型主梁扫了一圈。显示屏跳动几下,他嘴角一撇:“承重结构偏差百分之八,节点受力不均,按国标,这模型不合格。”
罗令没说话。他走过去,蹲在模型旁,手指轻轻点了点一根横梁的接榫处。
“你这是默认了?”陈专家盯着他,“没有设计院盖章,没有力学报告,光靠一个代课老师带着学生摆竹签算数,就想建连廊?”
赵晓曼往前半步:“我们有数据。”
“数据?”陈专家冷笑,“你们那个直播课我也看了。几个小学生拿竹签排来排去,说是算承重?那是游戏,不是工程。”
罗令站起身,拍了拍手:“你要看数据,我给你看。”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直播回放,翻到三个月前的一段视频。画面里,李小虎正蹲在教室地板上,面前摆着几十根竹签。黑板上写着“均输章·负重分法”,底下是一串算式。
“这是第一轮测算。”罗令把手机举高,“他们用算筹推演主梁分布,每根钢柱的受力值都算出来了。”
陈专家抱着手臂:“古代算法能有多少精度?误差超过百分之十都正常。”
赵晓曼接过手机,滑动画面:“你先看完。”
视频继续。李小虎把算筹排成“井”字形,又在关键节点加了双签。他指着其中一根说:“这里要多撑半寸,不然下雨天会晃。”
镜头切到罗令的声音:“为什么是半寸?”
“因为地基是斜的。”李小虎拿起尺子量黑板上的草图,“老师讲过,龙骨走向偏北三度,柱子就得偏南半寸,才能压住。”
陈专家哼了一声:“民间风水,不值一提。”
赵晓曼暂停视频,抬头:“你知道《九章算术·均输章》里‘负重均分,差不容发’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陈专家扬起下巴。
“那你知道‘差不容发’的‘发’,指的是多大误差?”
“古代单位,大约是半毫米。”
“对。”赵晓曼点开下一帧,“李小虎这一轮算出的受力差是0.48毫米,在‘差不容发’范围内。”
陈专家没接话。
罗令打开自己电脑,调出结构分析软件。他输入同样的地形参数、材料密度和风压系数,运行模拟。屏幕上,应力分布图缓缓生成,颜色区块与学生用竹签标记的区域几乎重合。
“误差率百分之二点七。”罗令说,“比你们学会去年发布的标准模型还低零点三。”
陈专家脸色变了。他抢过电脑看了一眼,又退回去:“一次吻合,可能是巧合。”
“不是一次。”王二狗突然插话。他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一个Excel表格,“我们直播做了七轮测算,每轮都换人算。网友下载了参数表,用软件验了六次。结果都在百分之三误差内。”
他把手机转过去:“你看,这是第三次的,误差百分之二点九;第五次,百分之二点六。最后一次,你们学会官网公布的地质数据,我们拿来重算,差了不到一毫米。”
陈专家盯着表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们觉得算筹是玩具。”罗令关掉电脑,“可对我们来说,它是工具。三百年前,我祖上用它测地脉、避断裂带,建起学宫连廊。现在,我们用它算钢柱、定节点,一样不差。”
“这不是复古。”赵晓曼看着陈专家,“这是传承。你们用软件算,我们用算筹算,算的都是力、是平衡、是安全。方法不同,目标一样。”
陈专家低头看着激光仪的显示屏,数字还在跳。他忽然伸手,关掉了机器。
“你们……让学生做这些?”
“是。”罗令说,“他们不是旁观者,是建设者。连廊要建在他们走的路上,他们得知道为什么弯,为什么高,为什么用这种材料。”
“可这太危险了。”陈专家声音低了些,“万一算错呢?塌了怎么办?”
“所以每一步都公开。”赵晓曼打开直播后台,“每次修改,我们都直播。网友能看,专家也能看。三个月,二十七万人看过方案迭代。没人提出技术漏洞。”
王二狗咧嘴一笑:“专家,你要不信,现在开播也行。我马上召集学生,当场再算一遍。”
陈专家没笑。他弯腰,把激光仪放回箱子,动作很慢。
“你们……有存档吗?所有测算过程。”
“有。”罗令递过一个U盘,“从第一轮到第七轮,视频、草图、参数表,全在里面。还包括村民会议记录、材料报价单、施工预案。”
陈专家接过U盘,捏在手里。他抬头看模型,又看罗令:“你早就准备好了。”
“不是准备。”罗令说,“是本来就在做。”
一阵风刮过,吹动模型顶上的玻璃片,发出轻微的震颤声。陈专家伸手摸了摸支架的接榫处,指尖感受到一丝极细的缝隙。他忽然蹲下,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图纸。
“这是……”
“省学会去年发布的乡村廊桥标准图集。”陈专家声音干涩,“第三号节点,受力设计……和你们这个,几乎一样。”
“不一样。”罗令指着模型,“你们用钢筋混凝土,我们用钢架玻璃;你们走直线,我们走曲线。但受力分配的逻辑,是一样的。”
“可你们没用软件。”
“我们用了。”赵晓曼说,“算筹是算法,竹签是输入,孩子是操作员。他们算的,和你们软件算的,是同一套物理规律。”
陈专家沉默了很久。他站起来,把图纸塞回箱子,又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我会把数据带回学会。”他合上本子,“还有这个U盘。”
“你可以留着。”罗令说,“备份在村委电脑里,直播平台也有存档。”
陈专家点点头,提着箱子往车边走。走到一半,他又停下。
“你们……真的没请设计院?”
“没请。”罗令说,“但我们请了三百年的匠人,和六个年级的学生。”
陈专家没回头,只把手里的激光仪轻轻放在模型旁边的小木桌上。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一块被遗弃的铁牌。
王二狗凑过去,小声问:“他是不是认输了?”
赵晓曼看着远处的车尾,轻声说:“不是输赢。是他第一次看见,数据也能长在泥土里。”
罗令没说话。他弯腰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竹签,插回模型的接点处。签子稳稳立住,没晃。
手机震动了一下。罗令拿出来看,是直播后台的提醒:**“新一轮打赏到账,用途标注:连廊玻璃款。”**
他抬头。李小虎正从村道跑来,手里挥着一张纸。
“罗老师!我们刚算完新的避雷方案!用算筹排的,和气象局数据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