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扬起的土灰还没落定,罗令已经把抽屉推到底。柜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把某个念头重新压进暗处。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那根刻着“罗”字的算筹刚才被他握得太久,竹片边缘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痕。
赵晓曼站在讲台边,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边缘。她没说话,但眼神扫过罗令的脸,像是在确认什么。
第二天一早,县教育局的车就停在了村口。
罗令是看着那辆银灰色轿车拐进山路的。车门打开,下来三个穿西装的人,领头的戴着眼镜,手里拎着文件夹,站姿笔挺,像根插在地里的铁杆。他没看任何人,径直朝村委会走去,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脆响。
赵晓曼骑着电动车跟上来,车把上挂着帆布包。“他们来得比预想快。”她把包递过去,里面是一叠打印好的图纸和直播截图。
罗令点点头,没多问。他知道是谁派的人。
村委会会议室里,长桌两侧坐满了人。教育局的几位官员坐在主位,中间空着一个位置。赵崇俨的代理人站在投影幕前,正调试设备。屏幕上已经打出一行字:“关于青山村小学扩建方案的合规性听证会”。
会议开始不到五分钟,那人就开口了。
“我代表省考古学会声明,当前提出的‘空中连廊’方案,不具备科学依据,也未通过任何文物保护前置审批。”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它既无先例可循,也无规范支撑,更没有经过专业机构评估。这种凭空设想的结构,我们称之为——拍脑袋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一个乡下小学,要建什么连廊?横跨古井?绕开祭台?听起来像童话。现实是,任何涉及文物区域的施工,必须遵循‘原址保护、最小干预’原则。你们这不是保护,是冒险。”
坐在角落的赵晓曼翻开笔记本,轻声说:“连廊不是新建,是复原。我们用的是古人留下的路径。”
那人冷笑:“复原?谁的复原?你们有图纸吗?有审批吗?还是说,靠几个孩子拿竹签摆出来的模型就算数?”
罗令一直没说话。他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取出手机。
“我放段视频。”他说。
投影切换,画面是操场上的沙盘。孩子们蹲在地上,用竹签摆出算筹阵列,推演连廊的承重分布。李小虎一边念数据,一边调整签子位置。镜头拉近,能看到每根签底部刻着的符号,与连廊模型底座上的标记完全一致。
“这是根据《九章算术》‘商功篇’做的结构测算。”罗令声音不高,“误差控制在百分之零点三以内。我们没请专家,也没用电脑,就靠这些竹签,算出了三十七个支撑点的受力分配。”
代理人皱眉:“你们拿孩子做实验?”
“他们在学。”赵晓曼接话,“也在证明。连廊不是谁拍脑袋想出来的,是算出来的,是传下来的。”
会议室里有人低声议论。
教育局的一位女官员翻着材料,抬头问:“这些数据能验证吗?”
“随时可以。”罗令说,“我们直播过全过程,所有计算步骤都公开。”
代理人猛地合上文件夹:“数据再准,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们的方案,没有历史依据。没有文献支持,就没有合法性。”
他盯着罗令:“你说它是复原?那你告诉我,哪本书里写着‘青山村学宫必须建连廊’?”
空气一下子静下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所有人回头。
李国栋拄着老竹拐,慢慢走进来。他没看代理人,径直走到罗令身边,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
然后,他打开布包,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
纸页已经发脆,边角磨损,但封面上五个墨字还清晰可见:《罗氏营造法式》。
“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李国栋声音低沉,“罗家八代人,修过三次学宫。每一次,都避开了祭台和古井。怎么避?用连廊。”
他翻开一页,手指按在插图上。
“康熙三十七年,罗明远改建学宫,建双层飞廊,跨过祭台东侧,不落一钉于地。光绪八年,罗继宗重修,沿旧制加悬柱,廊下可通行,祭台不动分毫。”
他抬头,看着代理人:“你说没有先例?我罗家的书里,记了三回。”
投影幕被切换。赵晓曼把书页拍成照片,放大投在墙上。
画面中央,是一幅精细的连廊结构图。飞檐、悬柱、榫卯节点,一一标注。最关键是底部那行小字:“避位图:祭台不动,井脉不扰,廊行其上,如虹贯空。”
一名年轻官员突然站起身,凑近屏幕。
“这个符号……”他指着图侧一个刻痕,“和你们模型底部的标记,一模一样。”
罗令点头:“那是算筹符,也是定位符。古人用它标记关键节点。”
代理人脸色变了。他盯着那幅图,又看向罗令:“这种家传手抄本,能当证据?它连出版社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画的?”
“你说它是野史?”赵晓曼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那我问你,图里的榫卯结构,和现存三处清代学宫遗址是否一致?斗拱的出挑比例,是不是符合《工程做法则例》?飞廊的跨度设计,有没有超出当时工艺极限?”
她一条条列出来:“如果你真懂营造,就不会说这是伪造。”
代理人张了张嘴,没接话。
李国栋把书合上,轻轻放在桌上。“这本书,我藏了四十年。等的就是今天。等一个外人,站出来骂我们瞎搞的时候,我能拿出来,说一句——你们不懂,但我们记得。”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
罗令低头看着那本书。残玉贴在胸口,温温的,不像昨夜那样发烫。但他闭上眼,梦里的画面又来了:长廊悬空,光影从玻璃顶洒下,柱子投出的影子,正好落在祭台边缘的石缝里。
他睁开眼,轻声说:“我每晚梦见的,就是这本书里画的东西。梦里没人,但有廊,有柱,有光从上面照下来。我不知道那是过去,还是将来。但我知道,它不是我编的。”
全场静默。
那位年轻官员低头翻着图纸,突然抬头:“你们模型底部的算筹符,和书里的‘避位图’标注,不仅形状一样,连刻痕走向都一致。这种细节,不可能巧合。”
代理人终于开口:“就算有图,也不能证明它适用于现在。时代不同了,标准也不同。”
“标准可以改。”赵晓曼说,“但根不能断。你们总说要保护传统,可当传统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你们又说它不合规。那请问,谁来定义什么才是‘真正的传统’?”
她看着对方:“是一个从没来过村子的人,还是守了八百年的罗家人?”
代理人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罗令伸手,把那本《罗氏营造法式》轻轻推到桌中央。
书页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另一张插图:连廊底部,几根悬柱之间,刻着一行小字。
“地脉所系,不可断也。”
年轻官员盯着那行字,忽然问:“这个设计……是不是还考虑了地下水走向?”
罗令点头:“祭台下面是古泉眼,连廊的柱基避开主脉,只压次支。否则雨季一到,地基会沉。”
“你们测过?”
“没用仪器。”罗令说,“但我梦见了。水从哪儿流,往哪儿拐,梦里都看得见。”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代理人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荒谬!靠做梦做工程?这是对科学的侮辱!”
他抓起文件夹,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回头盯着罗令:“你们以为有本书就能赢?别忘了,最终拍板的,不是古籍,是程序。”
门被重重关上。
屋里没人动。
李国栋慢慢把书收进布包,递给罗令。“该说的,都说完了。”
罗令接过书,指尖擦过封面。那股温热还在,残玉贴着胸口,像一块埋在土里的火种。
赵晓曼走到窗边,看着那辆银灰色轿车发动引擎,倒出村委会院子。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罗令把书放进帆布包,拉上拉链。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仿佛能透过水泥看到未来的轮廓。
连廊的钢架还没立起来,但图纸上的线,已经连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