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揉碎的棉絮,裹着清冽的寒气笼在青瓦错落的村子上空,巷子里的石板路浸了夜露,踩上去凉丝丝的,却先被一股沉郁的、混着烟火气的干菜香勾住了脚步。林晚蹲在灶房的门槛边,正把晒得干松的梅干菜放进温水盆里泡发,深褐色的菜干遇水慢慢舒展,露出内里软韧的肌理,一股子独属于阳光和风的清香气,混着井水的凉,漫出了盆沿。
这梅干菜是入秋时晒的,收了自家种的芥菜,焯水、晾晒、反复揉搓,再用陶罐封了一冬,如今开罐,香气早沁进了菜梗菜叶里。旁边的竹篮里,还码着切得整齐的萝卜干、撕成细条的笋干、晒得焦脆的干豇豆,都是村子里家家户户常晒的干菜,也是冬日里最解腻、最贴胃的吃食。
“晚丫头,泡梅干菜呢?”王婶挎着一篮刚从菜园薅的青蒜和青菜,掀开门帘走进灶房,见林晚正用手轻轻揉着泡发的梅干菜,笑着把菜搁在石台上,“昨儿我家那口子还念叨,说你家的干菜煨肉是一绝,今儿要是做,可得喊俺们尝尝。”
林晚抬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鼻尖还沾着点梅干菜的香:“婶子早!正打算今儿用梅干菜煨五花肉,再炖个笋干鸡,萝卜干炒腊肉,都是些家常味,您要是不嫌弃,中午就搁这儿吃。”
王婶凑到水盆边,捏起一把泡软的梅干菜闻了闻,眼里满是认可:“你这梅干菜晒得好,不霉不柴,闻着就香。俺家的去年晒少了,没到腊月就吃完了,前儿还跟你叔念叨,要不再晒点,可惜这会儿天寒,菜都长慢了。”
林晚笑着应道:“我这罐里还多,等下给您装些回去,够您煨两回肉的。”她说着,起身去灶膛边添了点干柴,先烧上一壶热水,“干菜就得配五花肉,慢火煨,油渗进菜里,菜香又融到肉里,肥的不腻,瘦的不柴,最是下饭。”
王婶坐在小板凳上,帮着林晚择青蒜,唠起了家常:“可不是嘛,想当年俺们小时候,冬天没啥菜,就靠这些干菜撑着。俺娘用干豇豆炖腊猪蹄,用萝卜干炒咸菜,就着玉米面饼,能吃两大碗。现在日子好了,鸡鸭鱼肉不缺,可还是念着这口干菜味,总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香。”
林晚往泡梅干菜的盆里又添了点温水,听着王婶的话,心里也泛起暖意。这村子里的吃食,从来都不只是裹腹,更是藏着一代代人的日子。晒干菜的时节,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院坝里,都铺着竹席,晒着各色干菜,风一吹,满村都是菜干的香。谁家晒得多了,给邻里送点;谁家晒少了,邻里又会匀些过来,一来二去,干菜的香里,就裹了人情的暖。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着一道略带迟疑的女声:“请问……这里是林晚家吗?我们闻着香味找过来的。”
林晚和王婶对视一眼,起身去开门。院门外站着一对年轻夫妻,男人背着双肩包,女人手里拎着个帆布包,两人都裹着厚外套,鼻尖冻得通红,眼里却带着好奇。“您好,我们是从城里过来的,沿着巷子走,闻着这干菜的香,就找过来了,”女人笑着解释,“听村里人说,您家做的干菜特别好吃,想问问能不能尝一口?我们不白吃,给钱的。”
林晚连忙摆手,侧身让两人进屋:“快进来暖和暖和,哪能要钱呢?就是些家常吃食,不嫌弃就尝尝。”
夫妻俩走进院子,目光落在屋檐下挂着的腊味和竹篮里的干菜上,男人感慨道:“我们老家也是农村的,小时候奶奶也晒这些干菜,后来搬到城里,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味儿了。今儿路过这村子,闻着这香,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了。”
女人也点头,伸手轻轻碰了碰竹篮里的笋干:“城里超市也有卖干菜的,但总觉得少了点味儿,要么太咸,要么太干,没有这股子阳光晒出来的香。”
林晚把两人让到灶房的小板凳上,倒了两杯红糖姜茶递过去:“城里的干菜大多是机器烘干的,少了慢晒慢晾的功夫,自然少了点味儿。咱这干菜,都是靠天晒,一早把菜铺出去,傍晚收回来,遇上好晴天,晒个七八天,收进罐里封着,吃的时候泡开,那股子故土的香才透。”
王婶也搭话:“可不是嘛,晒干菜得看天,得是晴好的秋阳,不烈不燥,晒出来的菜才不焦不霉。去年晒梅干菜那阵,连着半个月晴天,晚丫头天天守着,翻了一遍又一遍,才有这好成色。”
年轻夫妻捧着热乎的姜茶,听着两人的话,眼里满是向往。男人说:“我们在城里上班,天天吃外卖、下馆子,总觉得胃里空落落的,今儿闻着这干菜香,才知道是想家了,想老家的灶火,想奶奶煨的干菜肉。”
林晚听着,心里软乎乎的,转身去灶房忙活。先把泡好的梅干菜挤干水分,切成小段;又把五花肉切成方块,用温水焯去血沫,沥干后放进热锅里煸炒,逼出多余的油脂,再放姜片、八角、桂皮炒出香味,加生抽、老抽调味,添上热水,没过肉面,再把梅干菜铺在肉上,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煨。
灶膛里的火苗不疾不徐地舔着锅底,不多时,锅里的香气就漫了出来,先是肉香,再是梅干菜的香,两种味道缠在一起,浓而不腻,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另一边,林晚把笋干泡软,切成段,和剁好的鸡块一起放进砂锅里,加姜片和少许料酒,用炭火慢炖;又把萝卜干切成丁,和腊肉丁、青蒜段一起,准备做个小炒。
年轻夫妻凑在灶边,看着林晚忙活,女人忍不住问:“林姐,这梅干菜煨肉,得煨多久才好吃?”
“至少得一个时辰,”林晚往砂锅里添了点温水,“火不能大,得慢煨,让肉的油渗进梅干菜里,梅干菜的香又钻进肉里,这样肉才酥烂,菜才入味。俺们村里做这个,都是一早煨上,中午吃,灶火不熄,香能飘半条巷。”
男人拿出手机,拍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梅干菜煨肉,笑着说:“拍回去给我妈看看,她总说我忘本,吃惯了城里的菜,不记得老家的味道了。今儿见着您做这个,才知道不是忘本,是没遇上这地道的味儿。”
王婶在一旁笑着说:“你们要是喜欢,中午就在这儿吃,晚丫头做的干菜宴,保准让你们吃出家的味道。”
夫妻俩连忙道谢,男人感慨道:“本来就是随便走走,没想到能遇上这么暖的事儿。这村子里的人,比城里的邻居热乎多了,城里住了好几年,都不知道对门姓啥。”
林晚一边翻炒着萝卜干腊肉,一边回话:“俺们村里就这样,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喊邻里尝尝,来了客人,也不会往外推。日子过得慢,人心也暖,不像城里,脚步快,心也躁。”
说话间,张大爷拎着一坛自酿的米酒过来了,说是听说林晚家来了客人,送坛酒来添添味。见着年轻夫妻,张大爷也坐下来唠嗑,说起村子里晒干菜的旧事:“以前村里穷,冬天没菜,就靠干菜过活。谁家晒的干菜多,谁家就能过个好冬。那时候没有冰箱,干菜就是最好的存菜法子,晒得多了,还能拿到镇上换点油盐。现在日子好了,干菜不再是救命的吃食,却成了念想,吃一口,就想起当年的日子,想起一起晒菜的邻里。”
年轻夫妻听得入神,女人眼眶微微发红:“我奶奶也是,总说当年晒干菜,邻里互相帮忙,你帮我翻菜,我帮你收菜,一碗干菜粥,都能分着喝。现在回老家,那些老邻居都不在了,院子里也不晒菜了,心里空落落的。”
“日子变了,可有些味道变不了,”林晚掀开梅干菜煨肉的锅盖,一股滚烫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用筷子戳了戳五花肉,已经酥烂入骨,“这干菜的香,就是故土的香,不管走多远,闻着这味,就知道家在哪儿。”
中午时分,饭菜都齐了。梅干菜煨肉盛在粗瓷大碗里,五花肉红亮酥烂,梅干菜吸满了肉汁,油光锃亮;笋干炖鸡装在砂锅里,汤清味鲜,笋干吸了鸡汤的鲜,脆嫩爽口;萝卜干炒腊肉香辣开胃,配着刚蒸好的白米饭,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众人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张大爷给每人倒上米酒,年轻夫妻尝了一口梅干菜煨肉,女人忍不住红了眼眶:“就是这个味,跟我奶奶做的一模一样。我奶奶走了好几年,我以为再也吃不到这个味了。”
男人拍着她的背,也尝了一口,点头道:“真的香,比我记忆里的还好吃。这不是调料的香,是日子的香,是人情的香。”
王婶笑着给两人夹菜:“喜欢就多吃点,不够还有。咱这村子里,别的没有,家常味管够。”
午饭吃得热热闹闹,年轻夫妻和众人唠着家常,说起城里的生活,说起老家的旧事,说起对故土味道的想念。林晚听着,想起自己也曾去过城里,吃过精致的饭菜,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少的是灶火的暖,是邻里的笑,是干菜里藏着的故土情。
午后,年轻夫妻要走了,林晚装了满满两袋干菜,有梅干菜、笋干、萝卜干,塞到他们手里:“带回去尝尝,按我教你的法子做,就能吃出老家的味。”
夫妻俩推辞不过,红着眼道谢,男人说:“林姐,谢谢您,也谢谢这村子里的人。今儿这一顿饭,让我们想起了很多事,也明白了,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根。”
送走夫妻俩,林晚回到院子里,王婶还在帮忙收拾碗筷,张大爷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喝着米酒。巷子里的炊烟慢慢散了,干菜的香还绕着屋檐,林晚看着院门外的青石板路,看着远处的田埂,心里满是安稳。
“晚丫头,你这干菜,不光是吃食,更是念想啊,”张大爷抿了一口米酒,慢悠悠地说,“来的人尝的是味,念的是家,咱守着这灶火,守着这干菜香,就是守着咱村子的根。”
林晚点头,往灶膛里添了点柴,火苗又窜了起来,锅里还温着剩下的梅干菜煨肉,香气漫出来,裹着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她知道,这干菜的香,会一直飘在村子的巷子里,飘在每个归人的心上,不管走多远,只要闻着这味,就知道,家就在这里,灶火不熄,人情不散,故土的香,岁岁年年。
日头慢慢往西挪,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衬得这村子格外平和。林晚把晒干的干菜收进陶罐里,封好口,想着等小年到了,再给邻里每家送点,让这故土的香,飘满整个村子的新年。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天上的云慢慢飘,心里想着,最好的日子,不过是炊烟绕巷,干菜飘香,有人问粥温,有人话家常,故土的味,从来都在,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