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请乌氏君再为孤与众人详述一番,以便我们更为清楚实情。”
乌氏倮闻声立即起身,恭敬道:“此乃臣分内之责,理当禀明。”
稍顿片刻,他整理思绪,徐徐说道:“此前,臣共向咸阳输送活畜三十六万两千八百二十三头。”
“其中羊十万一千八百六十三只,马六万七千四百六十二匹,牛十三万九千六百余头,驴五万三千八百四十四头。”
“所有马匹已尽数拨入军中,充作战骑;其余牛、羊、驴则入库收管,惟陛下有旨,后续事宜由太子殿下裁决。”
“此外,臣已与周边十八个戎部之首领达成协议,只要我方备妥交换物资,他们便愿出售部族所养之牛、羊、驴、马等牲口予我大秦。”
“若一切顺利,来年这十八部约可供应十五至二十万头牲畜。”
太子扶苏默算片刻,觉当前数目尚可支撑一时,遂微微点头,含笑望向乌氏倮:“乌氏君忠心为国,这份赤诚,父皇与孤皆记在心中。”
“但仅凭明年的十五到二十万头牲畜,仍难满足所需。
还望乌氏君继续联络更多戎部,乃至四方异族,广开畜牧之源。”
“若有部族愿与我大秦通商,固然是佳事;倘若不肯交易,也请将详情探明上报。”
“届时,自有我大秦锐士前去‘协商’买卖之法。”
“另有一事——孤会奏请父皇,赐你临时调度千名将士之权,以为护佑之用。”
此言一出,乌氏倮顿时面露喜色,连忙跪拜谢恩:“微臣叩谢殿下厚赐!”
握有千兵调度之权,哪怕不说得太满,只要不撞上六国主力大军,天下大半险地他皆可涉足。
刹那间,他心头甚至掠过一个大胆念头:不如直接率兵突袭附近那些蛮夷部落,夺其牛羊马驴?
毕竟一千装备精良、身披铠甲的大秦战士,除非遭遇五万人以上的大型部族,否则面对中小规模的夷人聚落,几乎等同于摧枯拉朽。
对阵无甲之民,何异于秋风扫叶?
然而转念一想,他终究压下了这股冲动。
劫掠固然可行,杀穿一两个弱小部族并非难事。
可一旦风声走漏,日后谁还敢与大秦做买卖?长远来看,损失远大于眼前所得。
故而,只要对方愿意交易,仍以正当途径收购为上策。
唯有当四方蛮夷拒售之时,方可诉诸强兵“议价”。
随后,太子目光转向巴清,神色依旧温和:“听闻内贸令所属商队从列国招揽了不少匠人,不知具体人数几何?”
巴清当即起身,恭敬答道:“回殿下,今年内贸丞所领商队自六国带回匠户共三十八族,总计九百一十二人。”
“其中年迈不堪劳作者五十六人,不通技艺之妇人三百四十三人。”
“十岁以下、尚在学艺未成之童二百八十三人。”
“真正年过十岁、精通手艺且能投入制造者,共计二百三十人。”
太子听罢,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欣喜。
三十八个匠籍家族,共计九百余人,其中已能独立制器者达二百三十人之多,另有二百八十三人正在潜心学艺,技艺渐成。
若将这批能工巧匠悉数补入工部墨家体系,必能使工部的营造效率再上一层楼。
雨
太子扶苏听罢,面露嘉许,微微颔首道:“此事办得妥当。
眼下工部正苦于人力不足。”
“如今有这许多匠人加入,墨家工坊的产出定然大为提升。”
“孤自当向父王奏明其功,为卿请赏,厚加封赐!”
巴清闻言,躬身深拜:“臣,叩谢殿下天恩!”
随即,太子扶苏转向礼部尚书张苍、工部尚书相里季与户部尚书章邯,沉声下令:“这三十八族之中,凡十岁以下孩童,一律送入教育司,接受启蒙教习。”
“年过十岁、精通器械制造者,尽数编入工部六司,各依所长安置。”
“至于各家妇人,视其自愿,若有意谋职,待户部后续设立养猪场、造纸作坊时,可酌情安排差事,使其安居有业。”
张苍三人齐齐起身应命:“遵殿下令!”
——
又得一批精锐匠力充实工部,太子心情畅然。
末了,他目光落在一旁那位神情微显局促的中年男子身上,语气温和地问道:“郑卿,对于秦国此前处置,心中可存芥蒂?”
此人正是郑国。
闻声,郑国立刻起身,连连摆手道:“秦国宽宥我罪,免我死劫,已是法外施仁,臣唯有感恩戴德,岂敢心生怨怼!”
此言发自肺腑。
他本是韩国遣往秦国的谋士,受命以修渠之策诱秦耗竭国力,延缓伐韩之期。
阴谋败露后,按律当诛,毫无辩解余地。
可秦国非但未加杀戮,反而委以重任,命他继续主持关中渠工程,使其毕生所学得以施展,毕生志业终成现实。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条泽被万民的水渠,竟以他的名字命名——郑国渠!
当他在渠畔亲眼见到刻有“郑国渠”三字的石碑巍然矗立时,心头所有执念皆已释然,此生再无遗憾。
纵使渠成之后秦国取他性命,他也甘之如饴;事实上,彼时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未曾料想,渠工告竣后,秦王召九卿廷议裁决其功过,最终裁定:功过相抵,不予加罪,亦不授赏。
如此结果,他已心满意足——活命已是幸事,何敢奢求更多?
此刻听太子言语温厚,郑国心中感动更甚。
太子继而言道:“郑卿既无怨心,甚好。
虽此前修渠未成封赏,然此举亦意味着,过往种种,自此一笔勾销。”
“日后无人再得以旧事相诘,更不得借题发挥,刁难于卿。”
“且卿已向天下昭示才具与担当。”
“虽短期内秦国或不再兴大型水利,但各地沟洫塘堰之类小工不断,所需技官正多。”
“这些细务,便是卿未来再立新功之基业。”
“来日凭借实绩,晋职加爵,指日可待。”
“此外,孤观当今百家争鸣,却无一家专研水利之道而自成体系。”
“而郑卿于此道造诣深厚,若将来能将平生所历、所思、所悟,一一归纳梳理,着书立说……”
“未必不能另辟一脉,开宗立派,创立‘水家’之学。”
“果真如此,则他日世人尊称一声‘郑子’,亦非虚妄之谈!”
话音未落,郑国已激动得呼吸急促,双手微颤。
他曾以为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却不曾想,这一切竟只是开端。
秦国不仅留他性命,还要重用其才,更允诺一条通往不朽之路——由技入道,由人成宗。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不再只镌于石碑之上,更将载入竹简典册,流传千秋。
并且凭借他在水利方面的卓越才能,日后加官晋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果说仕途显达还只是物质层面的吸引,那么在诸子百家之中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将来被人尊称为“郑子”,青史留名,则是精神与声望上的极大诱惑。
而面对这般物质与名望的双重引诱,他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也许有人做得到,但郑国自知,自己恐怕难以抗拒。
因此,当太子扶苏为他描绘出如此宏大的前景时,郑国毫不犹豫地躬身下拜,郑重道:“愿为殿下效死!”
见郑国俯首归心,态度诚恳,太子扶苏也立即起身,快步上前,伸手虚扶:“郑卿请起,切莫多礼!”
待将郑国搀起后,扶苏难掩心中喜悦,由衷感叹:“孤得郑卿,真如猛虎添翼啊!”
要知道,在工程技术这类务实领域真正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向来凤毛麟角。
别说他这太子六部之中难觅其人,便是放眼整个秦国,乃至天下列国,能在水利工程上堪称大家的,屈指可数也不过几人而已。
而水利对于国家的意义,旁人或许不甚明了,但太子扶苏却清楚得很。
迄今为止,秦国真正称得上大型水利工程的,仅有两处。
其一是蜀地的都江堰。
自那之后,巴蜀之地便成了秦国最稳固的粮仓。
为何秦国能年复一年对外征伐,以一国之力压制东方六国?
除了商鞅变法使军士勇猛如虎狼之外,另一个关键原因,便是粮草充足。
其余六国每每大战过后,纵然将士尚可再战,粮秣却早已耗尽,只能停战议和。
而秦国不同——只要将士还能出征,背后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支撑。
而这,还是在仅有一个蜀中粮仓的情况下。
如今,秦国又多了一个新的富庶之源。
这第二个粮仓,正是由郑国主持修建的另一项浩大工程——郑国渠!
这项工程自秦王政元年启动,历经十余年方才竣工。
渠首位于瓠口,引泾水东流,直至注入洛河,全长三百里,灌溉农田四万余顷(约合今一百一十万亩),原本干旱贫瘠的关中平原,自此变为沃野千里。
据地方官吏与百姓上报,郑国渠通水之后,所溉田亩收成大幅提升,每亩少则三五石,多则六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