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漫长的雪崩,发生在沈清棠的脑子里。
四周昏暗,唯有那盏快要燃尽的烛火在忆娘手里抖个不停。
烛泪顺着老妇人枯瘦的指缝淌下来,滴在浮台冰冷的石面上,很快凝成一滩浑浊的灰白。
沈清棠盯着那滴蜡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颜色像极了她正在褪色的记忆。
头很沉,像是被塞进了湿透的棉花。
“姑娘,别睡。”忆娘的声音听着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麻布,带着压抑的哭腔,“千万不敢睡,这一觉下去,您就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
沈清棠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身上那件“双生甲”的冷硬边缘。
这铠甲太重,压得她锁骨生疼。
她没理会忆娘,而是费力地转过脖颈,看向三步之外那个同样被困在铠甲里的男人。
顾昭珩。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带着点陌生的锈味。
男人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
银黑色的甲叶像是活物一般,死死咬合在他的关节处,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
他平日里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散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
但他一直在抖。
那不是怕,那是肌肉紧绷到极致、试图用蛮力崩开精铁束缚的生理反应。
甲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得沈清棠耳膜刺痛。
“省省力气。”沈清棠开口,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这甲连着地脉,你越挣,它吃肉吃得越深。”
顾昭珩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红得吓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又或者是想喊她的名字,但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时辰到了。”
一个稚嫩却毫无起伏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个叫地瞳的怪孩子蹲在浮台边缘,正百无聊赖地抠着石板缝里的青苔。
他抬起头,那一双嵌着青玉的眼珠子在大殿里显得格外诡异,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寂的绿。
“第七把钥匙不在别处。”地瞳抬起沾满泥灰的手指,笔直地指向沈清棠的心口,“青鸾始祖要借尸还魂,容器是你。血脉共鸣已经开始了,要是你脑子空了,那就正好,腾出地方给人住。”
沈清棠愣了一下。
脑海里那一直响个不停的系统提示音突然尖锐起来。
【警告:检测到宿主意识源正在被外部代码强行覆盖。】
【逻辑推演开启:对方意图通过“记忆真空”实现神格降临。】
【当前策略建议:无。】
原来如此。
这就是所谓的“掌掴绿茶”后的最终局么?
不是在这个相府后院里斗个你死我活,而是要连皮带骨地被人吞了去。
沈清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袖口里的帕子擦擦嘴角的血,手抬到一半才想起来,那块绣着兰草的帕子早在三天前就用来给顾昭珩包扎伤口了。
那天晚上的粥真难喝啊。
莫名其妙的,她脑子里蹦出这么个念头。
三天前,也是在这该死的浮台下面,顾昭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半碗凉透的野菜粥。
两个人一人一口分着喝,米粒硬得像石子,硌得牙疼。
当时顾昭珩还笑着说,等出去了带她去吃京城那家只有三张桌子的馄饨铺。
等等。
那家馄饨铺叫什么名字?
沈清棠皱起眉,拼命在脑海里翻找。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屋子乱飞的纸屑里抓那张写着字的纸条。
抓不住。
真的抓不住了。
关于馄饨铺的记忆,消失了。
“并命影!你个杀千刀的还要念多久!”忆娘突然尖叫起来,手里的烛火猛地窜高了一寸。
沈清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在浮台的另一侧,那道模糊的人形黑影还在不知疲倦地念叨着。
那是并命影,一个只会机械重复旧日誓言的怪物。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那声音黏腻、喜庆,却在这生死关头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荒诞感。
顾昭珩还在挣扎。
这一回,沈清棠清晰地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响。
血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滴在那些贪婪吮吸的甲叶上。
他急了。
这个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靖王殿下,彻底慌了神。
“沈清棠!”顾昭珩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看着我!不许忘!我是谁?你昨天骂我什么了?你说我这一辈子就会算计人心,你说我欠你一条命!你想清楚了,这笔账没算完,你不许把我也忘了!”
沈清棠看着他。
奇怪,这人的脸怎么开始变得模糊了?像是水墨画被雨淋湿了一样。
系统面板上的【意识留存率】正在疯狂跳动,已经跌破了20%。
那种被抽离的感觉越来越强,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勺子,正在把她的灵魂一勺一勺地挖空。
如果我忘了……
如果我彻底忘了我是谁,那青鸾始祖降临的时候,是不是就毫无阻碍了?
不对。
沈清棠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系统的【逻辑推理】天赋在这一刻疯狂运转,像是濒死的引擎最后一次轰鸣。
青鸾始祖要的是“共鸣”。
共鸣的前提,是“容器”必须具备相匹配的情感波动和记忆锚点。
如果容器是一张白纸,那是夺舍。
但对方要的是“借尸还魂”,要的是融合。
既然要融合,那就需要我有记忆。
哪怕是残存的、痛苦的记忆,也是连接两个灵魂的桥梁。
“地瞳。”沈清棠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说,血脉共鸣启动了?”
蹲在地上的地瞳歪了歪头,青玉眼珠闪过一丝疑惑:“昂。所以你得撑住,你要是现在死了,仪式就断了。”
“原来是这样。”沈清棠笑了。
她想起了系统空间里那本还没看完的《博弈论》。
有时候,最好的防守不是加固城墙,而是把城墙拆了,让敌人无险可守。
既然你要我的记忆做路标,那我就把路标给砸了。
“顾昭珩。”
沈清棠叫了他一声。
男人停止了挣扎,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把她刻进骨头里。
“你刚才说,那家馄饨铺很好吃。”沈清棠看着他的眼睛,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想去吃了。”
顾昭珩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沈清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脑海里找到了那个关于“顾昭珩”的文件夹。
里面装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试探,装着他在暴雨夜背着她走过的泥泞路,装着他笨拙地给她剥橘子弄了一手汁水。
这些都是她在这个异世界活过的证据。
也是青鸾始祖试图入侵的通道。
“系统。”她在心里默念,“主动删除与‘顾昭珩’相关的所有情感逻辑链。执行。”
【宿主确认?此操作不可逆。】
“确认。”
那一瞬间,沈清棠感觉脑海里有一场大火烧了起来。
剧痛让她几乎要弯下腰去,但被那一身铠甲死死撑着。
记忆在坍塌。
那个在雨夜背着她的男人模糊了。
剥橘子的手消失了。
那个承诺要用一辈子还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浮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停下!她在干什么!”地瞳猛地跳了起来,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恐,“她在斩断锚点!共鸣要断了!”
一直在念叨“夫妻对拜”的并命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顾昭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疯了一样往前撞。
甲叶刺穿了他的皮肉,他也浑然不觉。
“沈清棠!你敢!你给我住手!”
沈清棠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世界变得异常清晰,但也异常陌生。
她看着对面那个浑身是血、状若疯癫的男人,心里一片空荡荡的平静。
没有心疼,没有焦急,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这人是谁?
为何如此吵闹?
但身体的本能还在。
那是一种刻在骨血里的肌肉记忆,即便脑子忘了,身体还记得这是一个盟友,是一个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人。
沈清棠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随着记忆的消散,那种一直试图钻进她脑子里的、古老而阴冷的压迫感,也随之断了线。
青鸾始祖的降临被打断了。
“吵死了。”
沈清棠看着顾昭珩,皱了皱眉,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冷漠的语气说道:“这位公子,你欠我的命,怕是要用一辈子来还了。毕竟,我现在连账本都烧了,你说多少,便是多少吧。”
顾昭珩僵在原地,眼里的光一点点碎了。
他看得出来。
那个会因为他受伤而偷偷红眼眶的沈清棠,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绝对理智、绝对冷酷的,为了赢下这局棋而不惜把自己当棋子弃掉的“谋士”。
地瞳尖叫着抱住脑袋:“疯子!都是疯子!”
沈清棠没有理会那孩子的尖叫,她只是觉得有些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道不知何时划出的伤口,血正一滴滴落下。
奇怪。
为什么心里空了一块,却并不觉得疼呢?
大概是因为,连“疼”这个概念,也是属于那个人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