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安静的包厢里激起了清晰可闻的回响。
他语气平静,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陈述着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落在银质餐具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泽,映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恺撒脸上的从容和那恰到好处的笑意,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散,微微一滞。他似乎没料到路明非会说出如此的话来……。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将酒杯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克制的磕碰声。他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愕,是了然,是某种被触犯领域本能的警惕。
“老师……”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那声“老师”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是学生对传奇的敬仰,是男人对情敌的评估,是骄傲者对另一个同样骄傲者的承认。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翻涌的思绪,然后,表情重新归于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
“老师,”他再次开口,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直视着路明非,“如果要说,在我所认识、所了解的所有人中,有谁是我心服口服、自认不如的,那有且只有你。无论是力量、智慧,还是你做过的事,承担的责任。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也无需否认。你的存在,是我必须仰望的山峰。”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甚至带着某种贵族式的、坦荡的骄傲。他承认了路明非的强大,承认了自己居于其下。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也同样,绝不认可你作为诺诺的恋人!”
他的目光转向路明非身旁,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的苏晓樯,眼神中带着清晰的指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意。
“因为你,已经有了她,而且有了她们。”
恺撒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情绪压下,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却异常清晰的痛楚和坚持:
“如果,如果老师你是单身,如果诺诺的心意也倾向于你,那么……即使我不甘,即使我痛苦,出于对你的尊重和对诺诺选择的尊重,我或许……会考虑退让。因为你是路明非,你有这个资格,让我做出让步。”
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紧紧握成了拳,骨节有些发白。
“但是,现在,不可能。”
他重新看向路明非,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扞卫自己领地和尊严的、近乎野兽般的强硬:
“你有了恋人,而且不止一位!她们都是你的生活,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师,你凭什么,又有什么立场,来对我说这些话?来介入我和诺诺之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扎在沉默的空气里,也扎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苏晓樯的脸色微微发白,嘴唇抿紧,却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路明非,仿佛在等待,也在支持。
诺诺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不清具体的情绪,只是那握着杯脚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路明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被质问的慌乱。他只是等恺撒说完,等那激荡的话语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才缓缓地、极其认真地开口:
“恺撒,别急着下结论,也别急着愤怒。” 路明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压下了恺撒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看过这个,看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之后,如果你还想对我说刚才那些话,我们再谈不迟。”
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了恺撒一眼,那目光里没有争辩,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然后,在恺撒即将再次开口,用更激烈的言辞扞卫他摇摇欲坠的骄傲和爱情之前,路明非抬起了一只手。
没有言灵吟唱,没有元素波动,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起。他的掌心上方,空气仿佛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下,随即,一个柔和、澄澈、近乎透明的光球凭空浮现。它不过拳头大小,内里却似乎有星云流转,有光影明灭,仿佛将一段浩瀚的、被尘封的时光,压缩成了一捧可以触碰的幻梦。
恺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光球吸引。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非金非玉的微光,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吸引力。那吸引力并非源于力量,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血脉根源处的呼唤,又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突然看到了故乡的灯塔。他皱紧的眉头下,冰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困惑、警惕,以及无法抑制的好奇。
“这是……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以他的骄傲,本不该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不明物体吸引,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东西至关重要。
“真相。” 路明非的回答简单得可怕,他顿了顿,接着说“这是……真正的世界。”
恺撒猛地抬起头,看向路明非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许惫懒或温和笑意的黑眸,此刻深邃如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神性的平静。路明非对他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无声的宣告:选择权在你,但真相在此。
骄傲如恺撒,此刻也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光球,而是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深渊。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那悬浮的光团。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光球在接触到他指尖的瞬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无声无息地没入了他的眉心。
“轰——!”
恺撒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画面,不是声音,不是任何感官可以形容的冲击。那是信息的洪流,是记忆的碎片,是超越了时间与逻辑的、被掩埋的“真实”,直接灌注进他的意识海!
他“看”到了被覆盖的往日世界,青铜与火的君王在长江中哀歌,大地与山的双子于地铁深处相拥而眠,白色的皇帝掀起灭世的狂潮,独眼的神明高踞于覆盖与世界的阴影之下……他“感受”到世界在不可名状的力量下崩毁又重启,混血种乃至人类在其中挣扎,如同暴风雨中的蝼蚁,所有的骄傲、力量、爱情与牺牲,在那些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存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却又在绝境中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然后,是更具体、更尖锐的刺痛。
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凶残的北极熊,还有那个在火光中消散的、笨拙地爱着他的女孩——麻生真。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最后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告白……鲜血浸透了他的手掌,也浸透了他某个不愿回望的夜晚。
那些被以骄傲和忙碌掩盖的伤口,那些被他视为“骄傲”和“遗憾”的过去,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与那些宏大而恐怖的“世界真相”交织在一起。个人的悲欢与世界的存亡,渺小的爱与神级的战争,在他脑海中猛烈碰撞、融合。
这不是故事,不是幻觉。这是烙印在时间轴上的疤痕,是另一个真实发生过的、血淋淋的过往。而他,恺撒·加图索,不过是这宏大悲剧中,一个身不由己的参与者,一个失去了太多、却连真相都未曾知晓的……“剧中人”。
光点缓缓消散。
恺撒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仿佛那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路明非,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惊涛骇浪过后的废墟,是信仰崩塌后的荒芜,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沙哑得仿佛砂纸摩擦:
“这……就是……世界的……真理?” 这句话,像是在问路明非,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确认那荒诞到令人绝望的真实。
路明非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惯有的、带着些许惫懒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阅尽千帆后的了然。他轻轻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的分量:
“是的。这就是真相。世间的真理,我已解明!”
话音落下的瞬间,恺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撑住了冰冷的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桌上精致的银质餐刀,在他无意识的握力下,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弯曲声。
包厢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阳光都因此变得昏暗,将一切染上昏黄,如同一个即将落幕的、沉重无比的旧梦。
恺撒撑着桌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路明非,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海啸过后的废墟,是信仰崩塌后的断壁残垣。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下那过于庞杂的信息。
“老师……不……” 他缓缓摇头,那个象征着尊敬与某种特殊师徒情谊的称呼,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荒谬。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清晰、最郑重的语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数年疑问:
“路明非……你……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
恺撒的目光如炬,试图穿透路明非平静的表象,看清那躯壳之下真正的本质,“龙王?不……不对,即便是诸王之王,恐怕也未必能……如此清晰地窥见并传递这一切。你是比龙王……更高位格的存在,对吗?”
路明非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被质疑的不悦。他依旧做在那里,身姿不算挺拔,甚至有些随意,看上去还是有些……怂怂的。
他没有回避,没有闪烁其词,只是迎着恺撒的目光,微微颔首。然后,他用一种平铺直叙的、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般的平静口吻,说出了那个足以震动整个混血种世界、颠覆所有历史与认知的名字:
“按照你们所熟悉、所恐惧、所抗争的那个称谓来说……”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万物初生的古老时代
“你可以叫我——黑王(Nidhogg)。”
龙族历史的开创者与终焉,一切龙类的始祖,混血种血脉的源头,也是所有屠龙者宿命中最深、最古老的恐惧与终极目标!是神话,是传说,是铭刻在混血种基因最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现在,这个梦魇,这个象征着终极毁灭与绝望的图腾,就站在他的面前,用着他所熟悉的、那个惫懒的、偶尔会叫他“恺撒师兄”的学弟的脸,平静地承认了这个身份!
荒谬!疯狂!不可思议!所有的词汇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恺撒是有一些猜测的,甚至他有过猜测,都没有想过会是那位存在!
恺撒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以及那个名字在脑海中反复撞击的回响——尼德霍格!尼德霍格!尼德霍格!
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怂包的“S”级……其真正的内核,竟然是那个传说中带来诸神黄昏、吞噬世界的黑色皇帝?!
包厢内的空气依旧沉凝,恺撒扶着桌沿,手背上的青筋渐渐平复,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在漫长的沉默中,被他用近乎残酷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慢地吐出,仿佛要将肺腑中那些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强行排出体外。冰蓝色的眼瞳中,风暴逐渐平息,逐渐恢复了清明和冷静。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路明非身上
“我还有问题。” 恺撒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平稳。
“嗯” 路明非点了点头,姿态平和,“知无不言。”
恺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发问,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聚勇气。最终,他开口,问出了一个与他此刻心境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却又必然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关于诺诺……我收到过家族和学院的内部报告,也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有人告诉我,是……奥丁?”他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以及更深的凝重,“他在……追杀诺诺?为什么?诺诺她……和奥丁有什么关联?”
路明非看着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有对恺撒在如此冲击下仍能抓住重点的欣赏,也有对这个问题的无奈。他微微摇了摇头:
“关于奥丁为什么要针对诺诺师姐,其中的具体缘由和因果,我也不是很清楚,这部分的内情被掩盖了” 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不知”,“虽然我是黑王,但就如同黑王曾经也被杀死一样,我并非全知全能。”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坚定:
“但是,有一点你可以确信——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奥丁,或是其他任何存在,出于何种目的,我以我的名义起誓,我会保证诺诺师姐的生命安全。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就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这句话,他说得清晰、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砸在安静的空气里,也砸在恺撒的心上。
恺撒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震惊、混乱、崩塌不同,更像是一种钝重的、掺杂着苦涩、不甘、无奈……
路明非说得对。他,恺撒·加图索,自诩的精英,未来的领袖,加图索家的骄傲,卡塞尔的王牌……在面对“奥丁”这个级别的、传说中的神只级别的存在时,他甚至连对方的存在都难以完全确认,更遑论“保护”二字。他引以为傲的血统、力量、权势,在那种层次的威胁面前,或许真的……不堪一击。
而路明非,或者说,尼德霍格,他有这个能力做出这样的承诺,并且,他确实会做到。这一点,恺撒毫不怀疑。无论是基于过往那些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又或是路明非对诺诺那种深沉到近乎执拗的情感,他都相信这个承诺的重量。
可正是这种“相信”,让恺撒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和……屈辱。
自己的未婚妻,自己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人,她的安全,最终却要仰赖另一个男人……而自己,甚至连“拒绝”或者“替代”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办不到”。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力量差距更让他难以承受。它碾碎的不仅是他的骄傲,更是他作为男人、作为未婚夫、作为一个保护者的存在根基。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必”,想说“我会保护她”,想说“这是我的责任”。但同样,理智告诉他……说这些话,除了显得可笑和苍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