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被时间这柄钝锉,一点点磨薄、磨灭。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沉重的恐惧与无力感。
起初,王庆瑞、张大山、张大河三人,只要团里工作能稍微抽身,必定轮番或结伴而来,有时一天能跑两趟。他们穿着常服或作训服,风尘仆仆地站在床边,轻轻喊:“铁路,老铁,该醒了啊。”
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他微凉的手背,仿佛想传递一些热量和力量。后来,边境任务繁重,他们来得没那么频繁了,但隔个两三天也必定会露面,默默地看上一会儿,眼底的焦灼与愧疚从未消散。
师里、军里的领导陆续都来看望过,带着组织的关怀和殷切的期望。
高宏斌师长每次来,都紧锁眉头,临走前总要反复叮嘱医院“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
但每一次离开时,他挺直的背影都似乎佝偻了几分。魏援朝政委则更多是沉默地站立,目光沉重。
赵小龙和赵小虎,一个在海上,一个在特战一线,距离更远,但牵挂最深。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假期和出差机会往这里赶,有时守在床边就是大半天,低沉着嗓音,事无巨细地跟铁路“汇报”:
南海又发现了新的可疑船只轨迹,特战大队来了几个刺头新兵但都是好苗子,老家的房子翻新了,孩子会叫“叔叔”了……他们说得口干舌燥,病房里却只有仪器单调的回应。
那些充满生气的话语,落进这片沉寂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时间越久,那深植于心的恐惧便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人窒息。私下里,兄弟们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乐观。
“都半年了……身体检查都说没问题了,王主任也说恢复得比预想好,怎么就是……就是不睁眼呢?” 张大山有一次蹲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把脸埋进粗糙的手掌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
“会不会是……伤到了根本,醒不过来了?” 王庆瑞靠着墙,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这个他从未敢说出口的念头,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
“胡说八道!” 张大河低吼一声,眼圈却先红了,“老铁命硬着呢!多少次子弹擦着脑门飞都没事!他肯定……肯定是在跟咱们较劲,或者……就是太累了,想多睡会儿……” 这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缺乏底气,声音低了下去。
最煎熬的莫过于王守仁主任。从西医的各项生化指标、影像检查到神经系统的详细评估,铁路的身体状况确实在稳步恢复,甚至比很多重伤员预后都要好。
从中医学角度辨证,气血虽亏但已在补益,经脉虽损但已渐通,并无明显的“痰蒙心窍”或“淤阻神明”之象。他尝试过针灸、穴位刺激、声音唤醒等多种当时可行的促醒手段,效果却微乎其微。
面对各级领导一次次的询问,面对战友们日渐绝望的眼神,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军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困惑,眉间的“川”字纹路日益深刻。
他有时会独自在办公室对着铁路的病历发呆,喃喃自语:“身体的车厢已经修好了,可开车的‘人’……去哪儿了?”
他们不知道,也检查不出来。铁路并非失去了醒来的能力,而是从意识的深处,主动关闭了与外界连接的闸门。
在漫长的昏迷初期,他的意识并非一片空白。曾有断续的、光影交织的碎片划过——南疆灼热的硝烟,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战友倒下时沉重的闷响,还有……还有那张无数次在绝境中给予他力量的面孔,温和而坚定,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可不知从何时起,连这些碎片般的梦境也稀薄了,消散了。
整整一年,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更深的、无声无光的混沌之海。没有痛感,没有色彩,只有无边无际的空寂与冰冷。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他。
或许,那些关于班长还活着的细微线索、那些午夜梦回时的熟悉感,从来都只是他自己不肯放手的执念,是思念时大脑制造的海市蜃楼。班长早就不在了,早就消失,或许……早就把他忘了。
既然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能让他心安、让他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有意义的人在看着,那么醒来,面对这没有了他的漫长岁月,又有什么意思?边境的毒贩永远抓不完,战斗永无休止,而那个曾照亮他前行之路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出现。
就这样睡下去吧。为国家流尽了血,身负重伤而沉睡,也算是一种交代,一种解脱。
好过清醒着,去面对那没有了他的、巨大而空洞的世界。于是,他彻底放弃了挣扎,将意识深深沉埋,对外界所有的声波、触碰、乃至情感的投射,都筑起了高高的壁垒,拒绝接收。
这天下午,边境小城的阳光带着初秋的爽利,透过病房窗户,在铁路苍白消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却暖不进他紧闭的世界。
护士刚完成例行的检查和换药,轻声离开。病房里重归寂静,只有床头监护仪规律地闪着绿光,发出低低的嗡鸣。
门被轻轻推开,王庆瑞快步走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叠得整齐的《人民x报》,脚步比平时急切,眉头微锁,眼底却有一丝不同于往日担忧的、奇异的光亮。他先是习惯性地看向病床,目光触及铁路依旧沉寂的睡颜时,心头不可避免地一沉,那份瘦削和苍白每每都刺痛他的眼。
他挥手让跟着的警卫员、铁路的两个警卫员和陪护护士暂时出去,又仔细地将病房门关好。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处不在的、象征着重症监护的仪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