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呜咽,卷着咸腥、硫磺与灰烬的气息,扑打在“新杭”废墟焦黑的脸颊上。远处,荷兰-海盗联合舰队的帆影,如同浮在海面的、巨大的、不祥的鸦群,正以一种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的速度,缓缓逼近。船上的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次第亮起,如同恶魔窥伺的眼睛。
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无情的东西。
赵霆如同疯魔,带着还能跑动的几十个汉子,在废墟和残破的码头区亡命穿梭。他们从倒塌的仓库缝隙里刨出半罐渗漏的火油,从炸塌的炮位下挖出几包受潮结块的黑火药,甚至从荷兰人遗弃的登陆艇残骸里,拆下最后几枚锈迹斑斑的、不知能否引爆的“地狱燃烧弹”。所有这些东西,被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埋设在码头栈桥的承重木桩下,堆放在几处相对完整的废墟掩体后,连接上粗糙的、用兽筋和麻绳搓成的绊索。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动作因饥饿和疲惫而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布置的,不是防线,是坟墓——为自己,也为即将踏上这片土地的死神。
周沧站在那两艘刚刚勉强修补、依旧漏水的小渔船边,目光扫过身后自愿留下的二十余名“海鹄”队员和几名悍不畏死的老水手。人人带伤,面有菜色,但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凶光。没有战前动员,没有豪言壮语。周沧只是重重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然后率先跳上摇晃的船板。
“升帆!解缆!”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沉稳,“记住,我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送死!把他们引到东南礁石区,引到那片浓雾和暗流里!能拖一刻,是一刻!能多拉一个垫背,就赚一个!出发!”
破烂的船帆在暮色中艰难升起,带着补丁,在咸湿的海风中猎猎作响。两艘小船如同离弦的、注定有去无回的箭,歪歪斜斜,却义无反顾地,驶离了这片即将化为火海的血色海岸,主动迎向那一片代表着死亡的、明亮的船灯。
与此同时,在废墟南侧一处相对隐蔽的断崖下,丁嬷嬷、军医、刘三、书记官,以及另外几名伤势较轻、自愿护送的老卒,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更加令人心碎的告别。
萧景珩被小心翼翼地用能找到的最柔软的破布和帆布包裹,固定在一副用树枝和绳索临时绑扎的简陋担架上。他依旧沉睡,脸色苍白,对即将到来的生死离别毫无所觉。那枚耗尽力量的幽蓝晶石、温润内敛的玉佩,以及那卷古老的皮卷,被丁嬷嬷用油布层层包裹,塞进萧景珩的怀中,紧贴着他的心口。
婴儿被丁嬷嬷用最干净的(相对而言)一块粗布紧紧裹在胸前,小脸脏污,睡得并不安稳,眉心那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丁嬷嬷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滴落在孩子额头上,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孩子细软的头发。
刘三用仅存的独臂,和另一名老卒一起,将担架抬起。军医背着一个几乎空了的、只剩下几株干枯辣菜和蓝根碎末的药囊。书记官怀里紧紧抱着那卷记载着“新杭”最后人口和物资(如今已毫无意义)的木片册子,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他们沿着陡峭湿滑的、被藤蔓和苔藓覆盖的古老石阶,一步步,沉默地,向着断崖下方、那处被海浪日夜冲刷形成的隐秘石洞挪去。那里,藏着“新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一条仅能容纳四五人的、破旧的小舢板。
当他们终于抵达石洞,看到那艘在昏暗光线下随着潮水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船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条船,真的能带着他们,穿越可能有荷兰舰巡逻、有诡异浓雾、有未知海怪的危险海域,抵达百里之外、同样吉凶未卜的“圣岛”吗?
希望,渺茫得如同这暮色中的星光。
但,这是夫人用命为他们争来的,唯一的路。
“上船。” 刘三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率先踏上了摇晃的船板。
……
废墟核心,沈清辞独自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丁嬷嬷他们离开时,甚至没敢来跟她做最后的道别,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无法完成她交付的使命。赵霆和周沧也已奔赴各自的死地。如今,这片她曾誓死守护、如今已化为焦土的家园,除了远处码头和废墟中隐约传来的、埋设陷阱的急促声响,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呼啸的风声、海浪声,以及胸膛里那颗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心脏。
身体很冷,很痛。但精神,却奇异般地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空灵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恐惧、悲伤、不舍、责任,都已随着那最后的决断,被彻底燃烧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等待终结的安宁。
她艰难地侧过头,望向东南海面。暮色中,周沧那两艘破船,如同扑火的飞蛾,正勇敢地、却又悲壮地,迎向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的、代表着毁灭的船灯。她能想象,周沧此刻一定在声嘶力竭地咒骂、挑衅,试图将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她又望向码头方向。赵霆他们埋设陷阱的地方,此刻已彻底安静下来。那些忠勇的汉子,想必已经藏好,正握着刀,盯着绊索,等待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南方断崖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只有海浪拍打岩石的轰鸣。她的孩儿,她的夫君,此刻应该已经上船了吧?小船是否已经划出?能否躲过荷兰人的了望?前路,是生是死?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了。
她已尽了全力,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交给天意,交给命运,也交给那些她托付了最后希望的人们。
沈清辞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景珩,清辞先行一步。黄泉路上,走慢些,等等我。
孩儿,若你能活下来,不必记得为娘的模样。只需记得,你的爹娘,你的许多叔伯,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为了让你能活下去,战斗过,挣扎过,然后……平静地走向了终结。
这就够了。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混合了火药爆炸与木材碎裂的恐怖巨响,猛地从码头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冲天的火光瞬间撕裂了暮色,将半个海岸映照得一片血红!荷兰人登陆了!赵霆他们布置的陷阱,被触发了!
几乎同时,东南海面上,也传来了尖锐的火炮轰鸣和更加密集的爆炸声!隐约可见橘红色的火球在黑暗的海面上升腾,有船帆被点燃,熊熊燃烧,如同海上的火炬!周沧他们,也与敌人接上火了!那是以命换命的、最后的舞蹈。
毁灭的乐章,终于奏响了最高潮。
沈清辞躺在石板上,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爆炸引起的微弱震动,听着远处那充满死亡气息的交响,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她仿佛看到了赵霆和那些汉子在火海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狰狞面孔,看到了周沧驾着燃烧的破船撞向敌舰的决绝身影,也看到了南方黑暗的海面上,那艘渺小如芥子的小舢板,正拼尽全力,划向那未知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黎明。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混合了无尽悲壮与一丝微弱慰藉的释然。
我们战斗了。我们挣扎了。我们……没有屈服。
这就够了。
火光,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晕开,化作一片温暖而明亮的、仿佛能驱散所有寒冷与黑暗的光芒……
……
(数月后,东南海域,某处被淡淡雾气常年笼罩的岛屿边缘)
一艘简陋却结实的小渔船,缓缓靠上了布满青苔的古老石码头。船头上,站着几个人。
丁嬷嬷苍老了十岁不止,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干净粗布襁褓中的婴儿。孩子已经长大了些,小脸依旧有些瘦弱,但眼神清澈,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被奇异树木和藤蔓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与隐约星光般气息的陌生世界。他眉心那淡银色的印记,在岛屿特有的、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刘三用独臂,和另一名同样苍老疲惫的老卒,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萧景珩依旧闭目沉睡,但脸色却不再是骇人的死白,而是恢复了一种近乎玉质的、健康的苍白。呼吸悠长平稳,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最奇特的是,他怀中那用油布包裹的三样东西(晶石、玉佩、皮卷),似乎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彼此呼应的、不同色泽的柔和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膜中。
军医和书记官跟在后面,脸上是历经劫难后的沧桑,眼中却闪烁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码头尽头,几道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身形高瘦,披着仿佛用星光与海藻编织而成的、流转着微光的奇异长袍,脸上带着半副雕刻着繁复星辰图案的木质面具,只露出沉静如古井般的、仿佛能洞察灵魂的眼睛。正是“星眸族”的使者。
为首一人,目光缓缓扫过船上众人,最终落在担架上的萧景珩,和丁嬷嬷怀中的婴儿身上,尤其是在婴儿眉心的印记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微微躬身,用一种古老而优美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言(通事翻译)说道:
“遵循古老的星辉盟约,感应到‘星钥’与‘守门人’血脉的呼唤,以及……墨托大祭司最后的‘星语’指引。‘星眸岛’,欢迎你们的到来,流亡的星辉共鸣者,与……新的‘守望之种’。”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遥远的、被大海和雾气阻隔的西北方向,那里,是“新杭”曾经所在的地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一丝淡淡的、仿佛见证了什么伟大事物陨落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情绪。
“愿逝者的牺牲,化为星火。愿生者的路途,皆有微光指引。星辉之路,从未断绝,只是……换了行者。”
海风轻柔,拂过岛屿,带来远方的、仿佛叹息般的潮声。天空,几颗明亮的星辰,穿透稀薄的雾气,熠熠生辉,将柔和而永恒的光芒,洒在这片新生的、充满未知的土地上,也洒在那艘刚刚靠岸的、承载着血与火、绝望与希望的小船之上。
薪尽,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