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那带着血腥味的嘶吼,和书记官刻意放大的、颤抖却清晰的报数声,如同两块投入死水的顽石,在营地压抑的绝望中,激起了一圈圈复杂而短暂的涟漪。混乱的推搡与哭嚎,在老兵凶狠的目光和冰冷的刀刃逼迫下,如同退潮般暂时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沉默之下,无数双眼睛中交织的恐惧、猜疑、怨恨,以及那一点点被强行点燃的、名为“责任”与“求生”的、微弱的火苗。
人群在赵霆、刘三等人的呼喝与推搡下,开始缓慢地、不情愿地,按照“新规”重新移动。还能动弹的男丁,被分成数队,一队继续清理废墟,加固那已千疮百孔的“内圈防线”;一队跟随周沧手下的老“海鹄”,去往东南礁石区,准备趁着下次退潮,挖掘那些能吊命的淡蓝块茎;一队由赵霆亲自带领,前往西南山坡,采集那辛辣刺鼻的野菜,并尽量多捡拾些暗红色的暖石回来——军医猜测,这些石头或许能用来加热净水,或者处理某些伤口。
妇孺们则被组织起来,在相对安全的营地核心区域,清理出几块稍微平整的地面,架起残缺的陶釜,用捡来的、半干不湿的柴草,开始熬煮那点可怜的、混合了蓝根碎屑和辣菜叶子的“续命汤”。书记官带着两个识字的学徒,搬了张缺腿的木桌,就坐在分汤的窝棚旁,面前摊着炭笔和几片削薄的木片,死死盯着每一勺汤的进出,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秩序,以一种极其脆弱、近乎粗暴的方式,被强行重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饥饿与麻木,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但在刘三等几个凶悍老卒的巡逻注视下,至少没有人再敢公然哄抢。那口象征着生存希望的陶釜周围,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次汤勺的搅动,都牵动着无数道隐晦而灼热的目光。
石屋内,沈清辞将那碗混合了蓝根和辣菜、味道古怪的汤汁慢慢喝完。温热的液体带来的暖意极其短暂,很快就被更深的、源于身体本源的空虚与剧痛所取代。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就像一口漏水的破缸,无论灌入什么,都会迅速流失。但至少,这口汤让她恢复了一丝说话的力气,和支撑着不立刻昏死过去的意志。
“丁嬷嬷,” 她喘息着,声音依旧嘶哑,“去……把军医请来。另外,告诉赵将军,若有要事,可随时进来禀报,不必拘礼。”
她需要知道萧景珩的具体情况,也需要随时掌握外面的动向。现在,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死攸关。
丁嬷嬷应声去了。不多时,老军医带着一身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匆匆走了进来。他脸色比沈清辞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步履蹒跚,显然也到了极限。
“军医,世子爷伤势究竟如何?你但说无妨。” 沈清辞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紧紧锁在萧景珩苍白却沉静的侧脸上。
老军医在榻边坐下,再次仔细探查萧景珩的脉象,又小心查看他肋下和肩头的伤口,眉头紧锁,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困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夫人,世子爷的脉象……实在古怪。”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斟酌着词句,“外伤依旧可怖,失血过多,内腑震荡,这些皆是不争之事实。按理说,以世子爷所受创伤之重,又拖延至今,缺医少药,生机早该断绝。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是,世子爷体内那股最要命的、阴寒刺骨、乱冲乱撞的‘邪气’,确确实实消散了大半!不仅如此,其心脉跳动虽弱,却异常平稳坚韧,仿佛……仿佛有一股极其精纯温和的‘生气’,在缓慢滋养、护持着他的本源。这绝非寻常药物或休养能达到的效果。老朽行医数十年,闻所未闻!”
是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共鸣吗?是那枚幽蓝晶石、玉佩、孩儿的生机,与皮卷、与她自身的意志,在绝境中产生的、难以理解的奇迹,不仅驱散了“污染”,还留下了某种持续滋养的“余韵”?沈清辞心中了然,却又升起更深的忧虑。这“奇迹”是如何发生的?是否会有不可预知的后患?尤其是对孩儿……
“那依军医看,世子爷何时能醒?眼下,我们还能做什么?” 她将担忧压下,问出最现实的问题。
老军医摇头:“何时能醒,老朽实难断言。世子爷似陷入一种极深的、自我修复的沉眠,外力难扰。眼下能做的,唯有保持伤口洁净,避免移动,若能有些补益元气的汤水药饵缓缓喂服,或可助其早日苏醒。只是……” 他苦笑,“营中如今,连饱腹尚难,何谈补药?”
沈清辞沉默。是啊,最根本的生存问题不解决,一切都只是空谈。萧景珩能吊住这口气,已是万幸,苏醒需要时间,更需要他们先活下去。
“有劳军医费心。世子爷这里,还要你多照看。另外,” 她目光转向藤篮中的婴儿,“小公子他……”
军医连忙道:“小公子脉象平稳,只是有些虚弱,应是饥饿所致。夫人您身体未复,奶水不足,也是无法。若能有些米汤之类的温和流食……”
米汤?现在全营连一粒米都找不到了。沈清辞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知道了。军医先去忙吧,伤兵营那边,还需你多费神。”
老军医行礼退下。石屋内再次只剩下沈清辞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和两个昏迷沉睡之人轻微的鼻息。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那些无解的问题,而是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感知。
她“听”着外面营地那压抑的、却有序了许多的声响——铁器刮擦石头的刺耳声,海浪拍岸的呜咽,锅釜下柴草燃烧的噼啪,人们压低的交谈与沉重的脚步声。也“感受”着从西北方向,那虽然微弱、却始终如背景噪音般存在的、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咯吱”声,以及空气中愈发清晰的、混合了硫磺与焦糊的异味。
危险并未远离,只是在积蓄,在等待。
时间,在缓慢而沉重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赵霆。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在门外低声道:“夫人,末将赵霆求见。”
“进来。” 沈清辞睁开眼。
赵霆掀帘而入,身上尘土更多,脸色也更加疲惫,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奇异的光彩。“夫人,周镖头那边……有发现!”
沈清辞精神一振:“说!”
“周镖头带人在东南礁石区挖蓝根时,在更深处、靠近一处海底岩缝的地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赵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不是骨头,也不是金属碎片,倒像是……人工开凿的阶梯?虽然被海藻和珊瑚覆盖了大半,但形状很规整,一直向下,通向岩缝深处。他们没敢深入,但周镖头说,那岩缝里隐约有气流出,带着一股……很淡的、和蓝根有些相似、但又更加清凉的气息。而且,岩缝附近的海水温度,似乎也比周围高一点点。”
人工阶梯?通向海底深处?与蓝根相似的气息?较高的水温?
沈清辞的心跳骤然加快。难道……那里就是“守门人”提到的、与“星辉”相关的某个隐秘地点?或者是古代“星眸族”或“海民”留下的遗迹?那里面,是否藏着更多的食物、资源,或者……关于这片土地、关于“星骸”之力的秘密?
“周镖头现在何处?” 她急问。
“他已经带人上来了,正在岸边休整。他说,那岩缝很深,里面情况不明,而且退潮时间有限,不敢贸然深入。但他觉得,那里肯定不一般,或许……或许藏着我们急需的东西。” 赵霆答道,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发现,在这绝境中都可能是救命稻草。
沈清辞快速思考。海底探秘,风险极大。以营地现在的情况,根本承受不起任何不必要的损失。但……那可能是唯一的、意外的希望。而且,如果那里真的与“星辉”有关,或许能找到解决当前困境,甚至救治萧景珩的线索?
“告诉周镖头,” 她沉吟片刻,做出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那处岩缝的退潮规律,观测气流和水温变化。挑选最精锐、最大胆、水性最好的几个人,做好万全准备——绳索、火把、武器、信号工具。下一次大退潮时,由周镖头亲自带队,做一次有限的探查。但切记,只探查入口附近,绝不可深入未知区域。若有危险,立刻撤回。我们的命,再也经不起无谓的损耗了。”
这是冒险,但也是不得不冒的险。坐以待毙是死,探寻未知也可能死,但至少,后者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 赵霆重重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 沈清辞叫住他,“西南山坡那边,情况如何?”
赵霆脸色沉了沉:“野菜又采了一些,但数量有限。那种暗红暖石,倒是捡了不少,军医已经拿去试验了,说加热后用来煨烫伤处,似乎能缓解疼痛,促进愈合。但是……山坡上的硫磺味,比昨天更重了。而且,弟兄们说,感觉脚下的土地,时不时有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末将已经下令,没有特殊情况,不得再靠近那片山坡。”
地火的威胁,越来越近了。沈清辞的心头蒙上更深的阴影。那海底岩缝的发现,是希望,也可能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幻影。
“知道了。去吧。一切小心。” 她挥挥手,疲惫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赵霆退下后,石屋内重归死寂。沈清辞靠在墙上,只觉得刚才那番思虑与决断,几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心力。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萧景珩,又看向沉睡的孩儿。
夫君,若你在天有灵,或是尚有感知,请给我一点指引。这步步荆棘,万丈深渊,我该如何带我们的孩子,带这“新杭”数千残喘的生命,走下去?
孩儿,你眉心那与这片天地共鸣的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那海底的阶梯,是否与你有关?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渐渐偏移的天光,和营地中那持续不断的、压抑的求生之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婴儿,毫无征兆地,再次蹙紧了小小的眉头,口中发出极其细微的、不安的哼唧。眉心那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忽然极其微弱地、急促地闪动了几下,仿佛在挣扎,在预警。
紧接着,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剧烈的、仿佛大地骨骼被强行折断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混合着沉闷的轰鸣,猛地从西北方向——正是“毒蝎谷”与海岸线之间的位置——轰然传来!
整个石屋,不,是整个营地,都随着这恐怖的声响,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比之前的地动更加猛烈,更加持久!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墙壁上的裂痕肉眼可见地扩大,屋外传来人们惊恐的尖叫和建筑倒塌的轰响!
“地龙又翻身了!”
“快跑啊!”
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秩序,在这天地伟力般的恐怖震颤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沈清辞在剧烈的摇晃中,死死抓住榻边,才没被甩出去。她惊恐地望向西北,只见窗外天际,那片区域上空,原本灰暗的云层,此刻正被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的光芒快速浸染,仿佛地底有熔岩正在喷薄欲出!
这一次的“地火”,比昨夜更加暴烈,更加……接近!
“守门人”的警告,正在以最残酷的方式,化为现实!
“嬷嬷!快!抱上孩子!” 沈清辞嘶声喊道,挣扎着想下榻,却因虚弱和剧震再次摔倒。
丁嬷嬷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抱起藤篮中的婴儿,紧紧搂在怀里,缩到墙角。
而木榻上,一直昏迷的萧景珩,在这天崩地裂的剧震中,身体猛地一颤,一直平静的面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沉睡中,也感受到了这毁天灭地的危机。
石屋在哀鸣,大地在咆哮,天空被染红。
绝望,从未如此刻般,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