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穿过破损寨墙的缝隙,在“新杭”营地内回旋,卷起灰烬与血腥,也带来远方海洋深处的、低沉的呜咽。这声音不同于昨夜的鲸歌巨吼,而是一种更加绵长、更加古老的律动,仿佛整片大海正在缓慢地深呼吸。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掌心玉佩的微光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她刚刚完成了一次极其艰难的引导——借助皮卷中领悟的轨迹,以玉佩和新生孩儿的生机为桥梁,从萧景珩体内“剥离”出一丝头发粗细的暗红污浊。过程缓慢如抽丝,每一次精神力的牵引都像在悬崖边行走,结束后她几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
但成果是真实的。萧景珩肋下伤口渗出的那缕暗红血气消散后,他紧锁的眉宇似乎松开了肉眼难以察觉的一线。呼吸依旧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吐纳都带着濒临断绝的颤抖。
“夫人,您不能再耗神了……”丁嬷嬷端着一碗勉强熬好的、用海藻和几味止血草药煮成的稀薄汤汁,声音哽咽。她看着沈清辞脸上那层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眼底深重的青影,心如刀绞。
沈清辞没有接汤碗,只是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膝头的皮卷上。经过刚才的引导,她对这卷兽皮上流转的“星辉”轨迹有了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感觉”。那不是阅读文字,更像是某种直接的、精神层面的共鸣与映射。此刻,在她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敏锐的感知中,皮卷上那些银色与深蓝的光点,正以某种缓慢而玄奥的韵律流动、闪烁,与掌心玉佩的微光,枕边孩儿的纯净气息,甚至……与屋外那来自大海深处的低沉律动,隐隐呼应。
这不是巧合。
她闭目凝神,将残存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向皮卷深处延伸。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解读”具体的符号或图案,而是纯粹地去“感受”那份律动,那份与大海呼吸隐隐契合的、古老而宏大的节奏。
渐渐地,一些更加模糊、却也更令人心悸的“画面”或“意念”,如同深海中浮起的荧光水母,悄然在她意识的边缘浮现:
——无垠的黑暗海床上,巨大的、蜿蜒的裂痕如同大地的伤疤。裂痕深处,有点点银蓝色的微光透出,与皮卷上的“星辉”何其相似……那是深埋于海底的“星骸”矿脉?
——裂痕附近,无数难以名状的巨大黑影缓缓游弋。有些形态古拙,仿佛自洪荒时代便已存在;有些则扭曲畸形,身上带着不祥的暗红斑点,行动间充满狂躁与痛苦。后者似乎对裂痕中的银蓝微光既渴望又畏惧,不断试探,又惊惶退开。
——更深处,在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渊薮中,似乎有什么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存在”正在缓缓苏醒。它的“呼吸”与整片海域的潮汐同步,它的“不悦”引动了昨夜的恐怖黑影与嘶鸣。而此刻,这份“不悦”正在加剧,因为……陆地上,那处被称为“沸血池”的地方,正不断向地脉、也向与之相连的海底裂隙,注入污浊的、充满亵渎意味的暗红能量!这能量如同毒药,污染着海底的“星骸”微光,也刺痛、激怒着那些古老的存在。
——一幅短暂而清晰的画面闪过:沸腾的、泛着暗红泡沫的池水(“沸血池”),池边矗立着用黑色石头垒砌的、刻满亵渎符文的祭坛。祭坛中央,一根歪斜的、顶端镶嵌着暗红“星骸”碎片的石柱,正不断将池中汲取的污浊能量,通过地脉,导向西南方向的……大海!
——最后一幅画面,是两股“波动”的交汇。一股来自西北深山(“毒蝎谷”方向),邪恶、贪婪、充满对“星辉”与“新生”的垂涎,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另一股来自东南深海,古老、愤怒、被侵扰的痛苦中夹杂着对“纯净星辉”的、本能般的微弱吸引。而这两股波动的“焦点”,竟隐约指向她所在的这间石屋,指向她怀中安睡的孩儿,和掌心这枚温润的玉佩!
沈清辞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中剧烈擂动,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豁然贯通、却又更加毛骨悚然的明悟。
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但远不够深入。
“鬼面”部落与西番残部在“毒蝎谷”进行的,绝不仅仅是炼制“毒傀”那么简单!他们是在尝试以邪恶仪式污染地脉节点(“沸血池”),并以此为桥梁,将他们所掌握的、被污染的“星骸”之力,强行注入与海底矿脉相连的地脉系统!他们的目的,恐怕是想要“污染”或“引动”海底那些沉睡的、或已被部分污染的古海巨兽,将它们变成受其控制的、或者至少能被其引导向特定目标(比如“新杭”)的毁灭性武器!
而那个邪恶仪式所需要的“引子”——“纯净的新生”或“身怀星辉者”,正是为了加强这种“污染”传导的效率,或者……是为了“标记”攻击的目标!她和萧景珩的孩子,因为玉佩的关联和在特殊时刻降生,无疑是最佳的“标记物”!萧景珩自身残存的“星辉”感应,也同样危险!
昨夜海中的异动,那些撕碎葡萄牙船只、惊退荷兰舰队的恐怖黑影,正是被初步“污染”能量惊动、或本身就处于“被污染”边缘的古海巨兽的先头部队!它们攻击葡萄牙船,也许只是因为那些船上残留着卡洛斯神甫等人携带的、被严重污染的“星骸”碎片气息!它们暂时退去,并非消失,而是在更深的海域集结,被那持续不断从“沸血池”注入的污浊能量所吸引、所激怒,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下次的目标……
很可能就是这座同样散发着“星辉”气息(玉佩、孩子、萧景珩),且距离海岸最近的“新杭”营地!甚至,如果“毒蝎谷”的仪式成功,那些被彻底污染或控制的巨兽,可能会首先攻击这里!
这是一盘将陆地与海洋、邪恶仪式与古老生灵、人力与自然伟力统统算计在内的、疯狂而庞大的死亡棋局!“新杭”营地,恰好成为了这盘棋上,最脆弱也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正被来自深山与深海的两股杀机,缓缓夹在中间。
冷汗顺着沈清辞的额角滑落。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仅是因为精神的透支,更是因为这令人窒息的真相。对手的谋划与手段,远超她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围攻或部族冲突,而是涉及到了这片大陆根基力量(星骸、地脉)的亵渎与利用,牵扯到了海洋深处那不可名状的古老存在。
“丁嬷嬷,”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赵将军在外面吗?请他进来,快。”
丁嬷嬷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问,连忙放下汤碗,推门出去。
不多时,赵霆拄着木棍,步履蹒跚却迅疾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焦虑与期待:“夫人,您找我?可是世子爷……”
“景珩暂时无碍。”沈清辞打断他,示意他靠近些,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短刃,“赵将军,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仔细听好,一字一句,记在心里,绝不可外泄。”
赵霆见她神色凝重前所未有,心中一凛,肃然点头:“夫人请讲,末将洗耳恭听。”
沈清辞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她从皮卷共鸣与精神感应中得到的、关于“毒蝎谷”仪式真相、海底异动根源、以及“新杭”即将面临的、来自海陆两方面的、远超常规战争的灭顶之灾的推测,快速说了一遍。她略去了自己如何感应到这些的细节,只说是从皮卷记载与昨夜异象中推测得出。
即便如此,赵霆听完,已是面色惨白,持棍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夫人……您是说,那些红毛鬼和‘鬼面’杂碎,不只想用毒人攻打我们,还想……还想引来深海里的妖魔?这……这……”
“我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沈清辞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但昨夜海中黑影、葡萄牙船只的碎片、‘鬼面’降卒供出的邪恶仪式、还有这卷皮卷的记载……所有这些,都指向这个可能。赵将军,我们没有时间怀疑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在‘毒蝎谷’的仪式完成前,在海底那些东西被彻底激怒或控制前,打破这个死局!”
“如何打破?”赵霆急问,声音干涩,“咱们现在兵力不足三百,伤者过半,粮草将尽,火器全无……如何能攻入‘毒蝎谷’深处,破坏那劳什子仪式?就算能攻入,又怎能抵挡可能从海上袭来的……妖魔?”
“正面对抗,我们毫无胜算。”沈清辞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低沉的海潮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所以,不能力敌,只能智取,甚至……借力打力。”
“借力?向谁借力?”赵霆茫然。
沈清辞的指尖,轻轻拂过皮卷上那片流转的银色“星辉”,最后落在自己掌心温润的玉佩上。“向这片大海借力,也向……这‘星骸’之力本身借力。”
她抬起眼,看向赵霆,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冷静的疯狂:“赵将军,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立刻挑选营中最精锐、最忠诚、最不怕死的将士,不要多,三十人足矣,由你亲自率领。给你们两个时辰准备,检查所有可用的武器,尤其是弓弩、短刃、火折,带上所有剩余的‘万人敌’和火油。然后,由那几名‘鬼面’降卒带路,潜入‘毒蝎谷’,不要强攻,不要接战,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沸血池’祭坛,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那根镶嵌着暗红‘星骸’碎片的石柱,或者至少,切断它向地脉灌注污浊能量的通道!”
赵霆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人?潜入‘毒蝎谷’深处?这……这简直是送死!”
“是死中求活。”沈清辞的声音没有波澜,“‘沸血池’是仪式的核心,也是连接陆地与海洋污染的关键节点。毁了它,仪式中断,污染传导停止,海底那些存在受到的刺激就会减弱,甚至可能平息。这是解除海上威胁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的方法。我会让周沧的‘海鹞’在海上制造动静,吸引‘鬼面’和西番的注意力,为你们创造机会。记住,你们的行动必须快、准、狠,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毁掉石柱后,立刻分散撤离,返回营地。”
赵霆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片决死的铁青:“末将……领命!只是夫人,若我们失败,或者那仪式已近完成……”
“所以有第二件事。”沈清辞打断他,目光转向枕边的孩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割舍的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如果我失败了,或者你们失败了,而海中的威胁真的降临……我需要你和周沧,带着还能动的人,护送我的孩儿,立刻从营地南边的‘月牙湾’断崖密道撤离。‘礁石’知道那条路。不要回头,不要管任何辎重,一直往南,去‘圣岛’方向。墨托大祭司或许能提供暂时的庇护。”
“夫人!那您和世子爷……”赵霆急道。
“我和景珩,会留在这里。”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来吸引敌人的注意?谁来为你们争取时间?而且,景珩的伤,经不起颠簸。我……”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玉佩,“我或许还有最后一点事情可以做。”
“夫人!”赵霆虎目含泪,噗通跪倒,“末将愿与夫人、世子爷同生共死!岂能……”
“这是命令!”沈清辞厉声道,因用力过猛,眼前又是一黑,她强撑着,“赵霆!‘新杭’可以没有我沈清辞,可以没有萧景珩,但不能没有希望!这个孩子,就是我们所有人在这片新大陆上最后的希望!你要保住他,也是保住我们永宁侯府,保住大明在此地的一线血脉!明白吗?!”
赵霆浑身剧震,抬头看着沈清辞那苍白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脸庞,泪水终于滚落,他重重以头磕地,发出一声闷响:“末将……遵命!定不负夫人所托!”
“第三件事,”沈清辞的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去把周沧叫来。我有事单独交代他。另外,让军医和丁嬷嬷进来,我有话吩咐。”
赵霆抹了把脸,重重叩首,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萧景珩和沉睡的婴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沈清辞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刚才一番话,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知道,自己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赵霆能成功破坏仪式,赌周沧能在海上制造足够混乱,赌自己对“星骸”之力和深海存在的理解没有致命错误,赌自己这残破之躯,还能支撑到完成那最后一步……
但,不赌,就是坐以待毙。
片刻后,周沧带着一身海风咸腥走了进来,脸上新添的伤口还渗着血丝。“夫人,您找我?”
沈清辞睁开眼,示意他靠近,低声道:“周镖头,我要你,立刻带你手下最精通水性、最悍不畏死的‘海鹞’弟兄,驾最快的船,出海。”
“出海?夫人,海上那些黑影……”
“听我说完。”沈清辞打断他,从怀中(实则是从贴身暗袋)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和蜡密封的、婴儿拳头大小的布包,递给周沧,“这里面,是世子爷从‘圣岛’带回的、那卷皮卷上刮下的一点粉末,还有……我从玉佩上,用特殊方法取下的一点点碎屑。它们都蕴含着特殊的‘星辉’气息,但性质不同。”
周沧双手接过,入手只觉得布包微微发热,隐隐有极微弱的流光在布缝间一闪而逝,不禁骇然。
“你的任务,不是去战斗。”沈清辞盯着他的眼睛,“而是去当‘信使’,或者……‘诱饵’。驾船向南,绕过‘鬼面’可能监视的海岸,前往‘圣岛’附近海域。然后,打开这个布包,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地、分几次,撒入海中。记住,一定要在靠近‘圣岛’,但又不会直接引动岛上‘星眸族’警戒的距离。”
“夫人,这是为何?”周沧不解。
“为了给深海里的‘客人’,指一条不同的路。”沈清辞的眼中,幽光闪烁,“‘沸血池’的污浊能量在吸引、激怒它们。而这布包里的,是相对纯净的‘星辉’气息,尤其是玉佩的碎屑,与我和孩儿身上的气息同源。将它们撒在‘圣岛’附近——那里是另一处强大的‘星骸’节点,有‘星眸族’世代守护——或许能让那些被激怒的深海存在,将注意力稍微转向南方,被‘圣岛’更庞大、也更‘有序’的星力场所吸引,甚至……引发‘圣岛’守护力量的反应,为我们争取时间,或者制造变数。”
这是她根据皮卷中对“星力”吸引与地脉关联的理解,所能想出的、最大胆的“移祸”与“驱虎吞狼”之计。风险极大,可能引火烧身(“圣岛”),可能毫无效果,甚至可能加速灾难降临。但这是她在绝境中,能打出的、唯一一张可能搅乱敌方布局的牌。
周沧听懂了其中的凶险与决绝,握紧了手中的布包,沉声道:“夫人放心!周沧明白!定将此物送到指定海域!只是……夫人,您和世子爷、小公子,一定要保重!”
“去吧。事不宜迟。”沈清辞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睛。
周沧不再多言,将布包小心藏入怀中最贴身之处,深深一礼,转身快步离去,步伐坚定。
屋内重归寂静。沈清辞听着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海潮呜咽,感受着体内空空如也的虚弱与无处不在的疼痛,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将数千人性命与未来希望都扛在肩上的重压。
她缓缓转过头,凝视着萧景珩依旧昏迷的侧脸,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景珩,你总是冲在最前面,把最难、最险的担子自己扛。这次,换我来。你放心,只要我沈清辞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任何人,任何东西,伤害我们的孩儿,毁掉我们的‘新杭’。”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与他掌心那枚温润的玉佩紧贴在一起。
“等我。等我为你,为‘新杭’,搏出一条生路。”
窗外,海潮声陡然加剧,仿佛在回应她的誓言,又仿佛在预告着,一场席卷海陆的、真正的风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