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之谷”的胜利,并未带来预期的喘息。硝烟与血腥气尚未散尽,焦土之上,新一轮的阴霾已沉沉压来。
萧景珩站在修补过的寨墙缺口处,眺望着谷地外围死寂的密林。晨光穿透薄雾,照亮了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折断的兵器和烧焦的撞车残骸。明军士卒正在沉默地清理战场,将同袍的遗体小心收敛,将敌人的尸骸堆叠焚烧。呻吟的伤兵被陆续抬入医棚,空气中草药与腐臭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
“将军,”王焕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声音沙哑,“伤亡已清点完毕。阵亡八十七人,重伤三十九,轻伤过百。箭矢余两成,火药仅够一次齐射,‘惊雷火罐’与‘星骸毒箭’耗尽。‘地火’引发后,东南峡谷已彻底成为绝地,无法通行。俘虏审问结果……”他顿了顿,脸色难看,“‘黑爪’主力确未参与此战,其麾下最精锐的‘血牙’卫队与数名大祭司不知所踪。俘虏推测,他们可能……绕道了。”
“绕道?”萧景珩眼神一凝,“绕向何处?”
“俘虏语焉不详,但提及‘黑爪’近年常遣人深入环形山腹地,似在寻找什么……古老通道。结合灰岩长老曾言,此山内部有复杂熔岩孔道……”王焕的声音透着一丝寒意。
萧景珩心头猛地一沉。环形山内部!若“林魈”真找到隐秘路径,绕过正面防线,直插营地腹地乃至……“星骸之心”矿坑!后果不堪设想!
“立刻加派双倍哨探,沿环形山壁仔细搜索,尤其是可能有洞穴、裂缝之处!灰岩长老在何处?速请!”萧景珩厉声道。
灰岩长老很快被请来,听闻“黑爪”可能寻得山内通道,苍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用急促的语调通过通事说道:“古老传说……山腹确有‘大地之脉’(熔岩通道)纵横,但皆充斥毒烟、地火,乃禁地。‘黑爪’若真敢闯入……必有所恃。或与……‘沉睡的星灵’有关。”
“‘星灵’?”萧景珩追问。
灰岩长老眼中闪过敬畏与恐惧:“先祖传说,星骸坠落时,有‘星灵’随之沉睡于山心,守护圣地。触动者,将招致不祥。然也有传闻,‘星灵’之力,可通幽冥,掌地火……‘黑爪’近年疯狂探寻圣石(星骸之心),或与此有关。”
玄之又玄的传说,此刻却让萧景珩感到刺骨的危机感。“黑爪”所图,恐怕不止是矿产那么简单!
“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沉思,一名浑身浴血的哨探踉跄奔来,扑倒在地,“将军!东北方……十五里外密林,发现大队‘林魈’踪迹!不下三百人,装备精良,有祭司随行,正朝……朝‘坠星湖’方向疾行!”
“坠星湖!” 萧景珩与王焕同时色变!那里正是阿澜发现“星之泪”样本的地方,位于环形山内侧,地势隐蔽,但若从山腹穿行,确有可能抵达!对方果然冲着稀有矿脉去了!而且,派遣精锐迂回,意味着正面强攻受挫后,“黑爪”改变了策略,意图釜底抽薪!
“王焕!你立刻点齐一百还能战者,携带剩余全部火药箭矢,随我驰援‘坠星湖’!李铁头,你带所有工匠、伤员及剩余士卒,死守营寨,依托工事,寸土不让!灰岩长老,请您派出族中勇士,为我们引路,并设法探查山腹通道入口!” 萧景珩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形势急转直下,已不容犹豫。
“将军!您乃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末将愿往!” 王焕急道。
“不必多言!‘坠星湖’事关‘星之泪’,绝不容有失!我亲去,方可临机决断!守营重任,同样关乎全局,交给你,我方能放心!” 萧景珩斩钉截铁,拍了拍王焕肩膀,旋即转身,“一炷香后出发!”
几乎就在萧景珩率军驰援“坠星湖”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新杭”主营地,迎来了久违的“信风”号,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消息。
船一靠岸,形容憔悴、甲胄破损的张诚便跌跌撞撞冲入指挥所,见到代掌营务的沈清辞(通过信使与赵霆协同),未及行礼,便嘶声道:“夫人!京中……京中剧变!陛下……驾崩了!”
“什么?!”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沈清辞仍是浑身一震,手中茶盏险些脱手。赵霆等人更是骇然失色。
“消息确凿!” 张诚喘息着,从贴身内衣取出一枚腊丸,捏碎后是一小卷密信,“末将北上途中,遭遇多股不明身份船队拦截,血战方得脱身,抵达津门时,陛下已然大行!三皇子与四皇子争斗已趋白热化,京城九门戒严,兵马调动频繁!冯公公密信,言局势危如累卵,让世子爷千万谨慎,万不可在此刻……有任何敏感举动传回京中!” 他顿了顿,眼中血丝密布,压低声音,“更可怕的是,我们在海上……遇到了西番大舰!不是先前那些小船,是真正的……巨舰!不少于五艘,配有数十门重炮!悬挂佛郎机(葡萄牙)旗帜,但船型……似与早年交手的略有不同,更显庞大。他们似乎……在测绘航线,目标恐是……我等所在!”
京中天崩,海上巨舰压境!双重噩耗,如同冰水浇头,让指挥所内一片死寂。沈清辞脸色苍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陛下驾崩,夺嫡之争再无顾忌,必然是你死我活。此时海外任何“功绩”或“变故”,都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甚至引发新君的猜忌!而西番巨舰的出现,更意味着对方已不满足于试探骚扰,很可能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冯公可还有他言?朝中……如今谁主事?” 沈清辞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
“冯公信中说,皇后与杨阁老等拥立四皇子,然三皇子掌握部分京营及锦衣卫,双方僵持。内阁暂主大局,但……诏书未下,名分未定!” 张诚语速极快,“冯公严令,世子爷此刻务必低调隐忍,一切行动以‘稳’字当头,绝不可授人以柄!尤其是……绝不可与西番发生大规模冲突,以免被人诬为‘擅启边衅’,坏了大局!”
沈清辞闭目,深吸一口气。冯保的警告与之前密谈一脉相承,甚至更为急迫。新君未立,朝局混沌,海外孤军,一动不如一静。然而……西番巨舰虎视眈眈,岂是想静便能静的?
“西番巨舰现在何处?可曾接近我营地?” 赵霆急问。
“末将遇其处在东南约三百里外海域,其队形整齐,似在巡航演练,并未径直而来。然其航向,确是朝着我方海域!” 张诚答道。
三百里,对于大型舰队,不过数日航程!营地刚刚经历瘟疫,元气未复,虽经扩建,但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巨舰重炮……
“赵将军,” 沈清辞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寒的决断,“京中剧变,暂且顾不上了。当务之急,是应对海上之敌!传令:全军进入最高戒备!所有战船检修完毕,弹药配发至位!沿海炮台,加派双岗,日夜了望!派出所有快船哨探,严密监控东南海域,一有敌踪,立刻来报!同时,派人速往高山部落及各友好土着处,示警,并请其加强沿岸了望!”
“末将遵命!” 赵霆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
“张参将,你一路辛苦,但形势紧迫,需你立刻将京中详情、冯公嘱托,写成密报,派绝对可靠之人,以最快速度送往世子爷处!告知京中情形,重申‘稳守’之要,但西番大举来犯在即,请世子爷速做决断!” 沈清辞语速飞快,“此外,营地存粮、弹药、药材,重新清点,做好长期固守及转移妇孺之准备!”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新杭”营地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飞速运转起来。战争的阴云,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地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坠星湖”畔,杀声震天。
萧景珩率军赶到时,战斗已呈白热化。先期派往此处守卫矿脉的三十余名明军士卒,依托湖边巨石和简陋工事,正与超过两百名精锐“林魈”战士血战。这些“林魈”战士明显不同于之前所见的杂兵,个个身形彪悍,面涂诡异油彩,身着镶嵌骨片的皮甲,武器也更精良,其中更有数名手持镶嵌着黑色晶体骨杖、口中念念有词的祭司,他们挥舞骨杖处,竟有点点幽绿火光闪现,沾染到的明军士卒顿时如遭火焚,惨叫着倒地!
“‘黑爪’的‘血牙’卫队!还有……魇火祭司!” 引路的“星眸族”勇士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恐惧。
“放箭!火铳齐射!瞄准那些祭司!” 萧景珩睚眦欲裂,怒吼着率先冲杀过去。身后百名明军精锐如同出闸猛虎,加入战团。
箭雨泼洒,铳声轰鸣。数名“魇火祭司”被重点照顾,惨叫着倒下,但那幽绿火焰极为难缠,中者立燃,扑打不灭,唯有滚入湖中或泥沙掩埋。明军虽勇,但“血牙”卫队极其悍勇,且人数占优,战线被一步步压缩向湖岸。
“将军!看湖心!” 王焕突然大吼。
萧景珩百忙中瞥去,只见湖心靠近环形山壁的一处水面上,竟翻涌着不正常的漩涡,十几名“林魈”战士正拖着什么东西奋力向漩涡游去!仔细看,那似乎是一块巨大的、泛着银白与暗紫双色光芒的奇异巨石,半浸在水中!
“是‘星之泪’矿母!他们要抢矿母!” 灰岩长老目眦欲裂。
“绝不能让他们得手!” 萧景珩心知,那巨石恐怕是“星之泪”的矿脉核心,价值无可估量!他厉声喝道:“王焕,带你的人挡住岸上敌军!亲卫队,随我下湖,夺回矿母!”
萧景珩不顾身上甲胄,纵身跃入冰冷的湖水中,十余名亲卫紧随其后。湖水不深,仅及胸腹,但湖底怪石嶙峋,行走艰难。双方在及腰深的水中展开惨烈搏杀,刀光剑影,鲜血染红湖面。
就在萧景珩即将接近矿母巨石时,异变陡生!那湖心漩涡突然急速扩大,水流变得湍急狂暴,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正在抢夺巨石的“林魈”战士和几名明军亲卫惊呼着被卷入漩涡,瞬间消失不见!
“不好!是暗流!” 萧景珩大骇,奋力向后挣扎。但吸力太强,眼看也要被扯入。
千钧一发之际,岸上的灰岩长老猛地将手中镶嵌着“星骸之心”碎片的骨杖插入地面,口中吟唱起古老晦涩的咒文。骨杖上的碎片骤然亮起幽紫色的光芒,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说也奇怪,那狂暴的漩涡竟微微一滞,吸力大减!
萧景珩趁机奋力一蹬湖底岩石,借力向后扑倒,被身后亲卫死死拉住,拖回岸边,险死还生。而那块“星之泪”矿母巨石,却在残余吸力作用下,缓缓沉入漩涡中心,消失不见。剩余的“林魈”战士见矿母消失,首领(一名格外高大的“血牙”战士)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唿哨一声,残部开始向环形山壁一处隐蔽的裂缝撤退。
“追!” 萧景珩吐出几口湖水,怒喝道。
“将军不可!” 灰岩长老急忙阻止,指着那裂缝,脸色惨白,“那里……是通向‘山心’的禁地入口!有去无回啊!”
萧景珩望着那黑黝黝的、仿佛巨兽之口的山体裂缝,又看看湖面残留的漩涡和消失的矿母,再环顾周围伤亡惨重的部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与无力感涌上心头。矿母被夺(或沉没),“林魈”精锐遁入山腹,己方损失惨重,而京中剧变、海上强敌的消息又如巨石压顶……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敛阵亡将士遗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而疲惫,“王焕,带你的人,守住这裂缝出口!加设陷阱,日夜监视!灰岩长老,请你立刻派人回族中,请教更大祭司,这山腹通道究竟通向何处?可有克制那‘魇火’与应对‘山心’危险之法?”
“是!” 众人领命。
萧景珩走到湖边,望着恢复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水,拳头紧握。这一战,看似击退了“林魈”对“坠星湖”的突袭,但损失惨重,矿母丢失,强敌遁入不可知之地,后患无穷。而京城的噩耗与海上的警讯,更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将军,” 王焕拖着受伤的胳膊走来,低声道,“阵亡将士四十一人,重伤十九,轻伤无数。‘血牙’卫队留下二十七具尸体,其中有两名祭司。缴获了一些兵器,还有……这个。” 他递过一截烧焦的骨杖,杖头镶嵌的黑色晶体已然碎裂,但依然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阴冷波动。
萧景珩接过骨杖,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这绝非寻常巫术所能解释。“速将此事,连同京中、海上消息,一并急报主营地,呈报夫人定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另外,传我军令,自即日起,营地进入战时管制,缩减用度,加紧开采、冶炼现有‘星骸之心’矿石,全力打造兵器甲胄!尤其是……针对这种邪术的防护!”
他抬头,望向环形山那巨大、沉默、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与危险的黑色剪影。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真正的暴风雨,似乎还隐藏在那深不可测的山腹之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