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新杭”营地。
湿热的雨季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阳光变得猛烈,炙烤着新开垦的田垄和简陋的屋舍。营寨矗立在河口高地上,栅栏比初建时加固了一倍,壕沟也挖得更深,四周还设置了箭楼和简易炮位,显露出严阵以待的态势。营地内,秩序井然,水手和军士们轮流进行操练、垦荒、建造,俨然一个在蛮荒中顽强生存的微型城镇。
萧景珩站在新落成的指挥所(一座以粗大原木搭建的二层望楼)顶层,凭栏远眺。眼前是宽阔的河口,几条支流在此汇入浩瀚的海湾,水汽氤氲,远处是连绵起伏、覆盖着茂密热带雨林的墨绿色山峦。这片被命名为“新杭”的土地,富饶而神秘,却也危机四伏。
一个月前,勘探队在内陆发现的那个拥有梯田、石屋、铜器,种植着奇异谷物的土着部落——“巨石之民”(根据其遗迹特征暂命名),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营地始终不敢放松警惕。哨探每日都会带回关于这个部落的新消息:他们似乎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农耕文明,崇拜太阳和羽蛇神,拥有自己的历法和文字(刻画在石板上),人口众多,战士骁勇。他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河口新来的“不速之客”,但至今未有接触,只是加强了边境巡逻,态度不明。
与此同时,海上巡逻的“海狐”号数次回报,在湾外远海发现不明帆影,船型奇特,绝非中式或葡式,疑似西班牙或其他欧洲探险船。对方行踪诡秘,似乎也在观察“新杭”营地。
内忧外患,迫在眉睫。
“世子爷,”沈清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茶走近,“哨探刚送回消息,‘巨石之民’的巡逻队今日出现在了南边十里外的山脊上,人数约五十,装备骨矛、投石索和……少量铜斧。依旧没有靠近的迹象。”
萧景珩接过药茶,眉头紧锁:“他们在观望,也在评估我们的实力。如此按兵不动,比直接冲突更令人不安。还有海上的那些鬼影……”他饮了一口微烫的药茶,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张诚北上已近三月,音讯全无,京中局势……唉。”
沈清辞走到他身侧,望向波光粼粼的海湾,轻声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张参将沉稳干练,或有惊无险。眼下我们需集中精力,应对此间困局。妾身以为,对‘巨石之民’,不宜久拖,当主动试探,设法接触,弄清其意图。一味戒备,反易生变。”
“主动接触?”萧景珩沉吟,“风险不小。若其心怀敌意,恐引发冲突。”
“风险固然有,但机遇亦存。”沈清辞分析道,“观其文明程度,非茹毛饮血之辈,应有沟通可能。彼等种植之奇异谷物(玉米),产量似乎极高,若得引种,于我营生计大有裨益。其冶铜之术,或亦可借鉴。可先派小股精干之人,携非武器之礼物(如丝绸、瓷器、玻璃珠),由高山部落向导引路,尝试在其边境进行小规模、非武装的易货交易,观其反应,再作计较。”
萧景珩思索片刻,颔首道:“此计稳妥。可令‘灰岩’长老挑选几名机灵且与内陆部落有过接触的勇士,带一队通事和少量护卫,明日便去试试。至于海上……”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海湾入口,“加强巡逻,若再发现不明船只靠近,可发信号警告,若其不退,则擒拿查问!总要弄清楚是敌是友!”
计议已定,命令迅速下达。营地的运转更加紧凑,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当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子夜时分,营地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丛林的虫鸣。突然,南面山林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骨哨声,紧接着是几声野兽般的咆哮和隐约的兵刃撞击声!
“敌袭?!”了望塔上警钟长鸣!
萧景珩与沈清辞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披甲执剑,冲上望楼。只见南面密林边缘,火光闪动,人影幢幢,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是派往接触‘巨石之民’的哨探方向!”张诚副将(留守营地的张参将族弟)疾步来报,“恐怕是遭遇战!”
“全军戒备!弓弩手上墙!火铳队预备!骑兵(仅有十余名骑术好的哨探)集结待命!”萧景珩厉声下令,心中惊疑不定。是“巨石之民”主动攻击?还是发生了其他变故?
片刻后,几名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明军哨探和高山部落勇士连滚带爬地逃回营地栅栏下,身后还有零星的箭矢射来。
“怎么回事?!”萧景珩急问。
一名哨探小旗官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世子爷!不是‘巨石之民’!是……是另一伙生番!皮肤漆黑,纹面赤发,凶悍无比!使毒箭吹箭!我们按计划在山脊设下礼物,刚点燃篝火信号,就被他们从四面密林里突袭!弟兄们死伤了好几个!‘灰岩’长老为掩护我们断后,恐怕……恐怕已遭不测!”
另一伙土着?!不是“巨石之民”?萧景珩与沈清辞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这片土地上,势力盘根错节!
“看清楚有多少人?装备如何?”萧景珩追问。
“天黑林密,看不真切,但听动静,不下百人!武器简陋,但毒箭厉害,中者立毙!而且……他们好像不是冲我们来的,像是在……追杀什么人!”小旗官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
“追杀?”沈清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就在这时,栅栏外黑暗的丛林边缘,传来一阵虚弱的、用某种陌生语言呼喊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踉跄的身影扑到在火光照射的边缘。那是一个穿着简陋皮裙、身上有多处伤口的年轻土着男子,他挣扎着抬起头,举起双手,做出一个类似投降或祈求的姿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的容貌特征,与高山部落或描述的“巨石之民”皆不相同,更接近哨探所说的“皮肤漆黑、纹面”。
“抓住他!小心戒备!”萧景珩下令。
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将那名受伤的土着拖进营地。医官上前检查伤势,多是皮肉伤和毒箭划伤,所幸中毒不深。通事(略懂几种土着方言)尝试用几种已知的简单词语询问,对方反应茫然,显然语言不通。
“他似乎在被人追杀……”沈清辞观察着那名土着惊恐地望向丛林方向的眼神,低声道,“或许,我们卷入了一场本地部落之间的冲突。”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丛林深处的喊杀声和火光渐渐逼近,显然那伙凶悍的“黑面”土着正在搜索过来。
“世子爷,怎么办?是战是守?”张副将请示。
萧景珩目光闪烁,快速权衡。若战,则立刻与这伙不明底细的凶悍土着结仇;若守,则显得怯懦,且这名逃来的土着或许蕴含重要信息。
“弓弩手上墙,火把全部点燃!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箭!”萧景珩做出决断,“通事喊话,告诉外面的人,此人受我们庇护,让他们退去!若敢攻击营寨,格杀勿论!”
通事用生硬的土语向着黑暗的丛林大声喊话。营寨栅栏上,瞬间亮起无数火把,映照出士兵们手中寒光闪闪的弓弩和火铳,森严的军容带来强大的威慑力。
丛林边缘的喧嚣声戛然而止。隐约可见一些黑影在林木间晃动,似乎在进行激烈的争论。良久,一声充满不甘的唿哨响起,那些黑影缓缓退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危机暂时解除。
营寨内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萧景珩命人将那名受伤的土着带入一间空屋,严加看管,由医官救治,并让通事和熟悉各部落情况的高山部落勇士尝试与其沟通。
“此事蹊跷。”回到指挥所,萧景珩面色凝重,“这伙‘黑面’土着,显然与‘巨石之民’不是一族,且更加凶悍好战。他们为何追杀此人?此人又是何身份?我们救下他,是福是祸?”
沈清辞沉吟道:“是福是祸,尚难预料。但此人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了解这片土地更深层矛盾和势力分布的窗口。需得设法让他开口。”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负责看守的高山部落勇士一脸惊异地跑来,通过通事禀报:“大人!夫人!那个受伤的人……他刚才在地上,用木炭画了这个!”
勇士递上一块粗糙的树皮,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周围环绕着波浪线,圆圈中心,点了一个点。
萧景珩与沈清辞凑近一看,心中俱是一震!这个图案,虽然简陋,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很像是一张示意图——一片水域(海湾),中心有一个岛屿或地点!
“他在画地图?指出一个地方?”沈清辞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萧景珩盯着那图案,目光锐利如刀:“传令!加派人手看管,务必保住他的性命!让通事和部落勇士轮流尝试与他沟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明白这图案的意思,以及他的身份!”
救下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逃难者,却可能揭开一个巨大的秘密。新大陆的夜幕下,暗流更加汹涌。“新杭”营地的命运,似乎与这个偶然救下的陌生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远在京城的棋局,此刻又落下了怎样一颗棋子?惊蛰已过,万物躁动,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