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绝伦的脸，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满了全身。
他见惯了朝堂倾轧，亲历过皇子间的血腥。
可那些阴谋，与她刚刚轻描淡写说出的“借粮”之计相比，都显得太过温和。
那不是谋略。
那是神魔才有的手段。
以天地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
要将整个江南的命脉，攥于股掌之间。
他原以为自己看清了她。
看清了她藏在柔弱外表下的野心。
此刻才发觉，他看到的，不过是深渊之上，一捧无足轻重的水花。
小厨房里，死一般安静。
唯有砂锅里药汤“咕嘟”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格外刺耳。
水溶喉咙干得发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原以为她是笼中待死的金丝雀。
后来发现她是借势而起的猛禽。
直到今夜，他才彻底看懂。
她哪里是雀，哪里是鹰。
她分明是一条蛰伏在深渊里，只待时机，便要吞天的龙。
就在水溶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滔天的野心所吞没时，黛玉却做了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动作。
她将那张代表着巨额财富的银票，又推了回来。
然后，她抬起眼，看着他，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笔钱，我不要了。”
水溶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
不要了？
他死死盯着黛玉，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玩笑的痕迹。
没有。
她认真得可怕。
“我不懂。”水溶的声音沙哑干涩，他发现自己的理智，已经完全跟不上眼前这个女子的思路。
前一刻，她还在描绘一幅掌控江南，足以动摇国本的宏图。
下一刻，她却要把启动这盘大棋的唯一资本，亲手推开？
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黛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王爷，你觉得，方才我说的那个‘借粮’之计，如何？”
“惊世骇俗，狠毒至极。”水溶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八个字。
“那王爷敢做吗？”黛玉又问。
水溶沉默了。
他不敢。
不，是他不能。
他是皇室亲王，是无数双眼睛盯死的靶子。行此等同于挖朝廷墙角、与国争命之事，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黛玉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
“王爷不敢，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就更不敢了。”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所以，刚才说的那些，王爷听过，便算了吧。”
水溶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被耍了！
从头到尾，那个狠毒到让他遍体生寒的计划，都只是一个试探！
一个用来试探他底线和胆量的圈套！
一股混杂着恼怒与挫败的烈火冲上头颅，水溶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堂堂北静王，竟被一个闺阁少女玩弄于股掌之上！
“林姑娘好手段！”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黛玉却不以为意，她放下茶杯，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要把这笔钱，捐出去。”
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要扔掉一件穿旧了的衣服。
水溶再一次愣住。
他的情绪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被反复拉扯、颠覆，此刻已经彻底乱了。
他拿起那张银票，上面的数字让他都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笔钱，足以让任何一个王公贵族，过上几十年挥金如土的日子。
她要捐了？
“捐给谁？”水溶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否则他今晚一定会疯掉。
“三皇子。”
黛玉吐出的这三个字，让水溶的心脏，重重地擂了一下。
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放眼整个朝局，三皇子确实是眼下最值得押注的人。
意料之外，是他没想到，她的手笔，竟如此之大！目标，竟如此明确！
“以一个江南义商的名义，匿名捐赠。”
黛玉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她的完整计划和盘托出。
“指明这笔钱，必须全部用作‘南境水利预备金’。”
水溶的呼吸，骤然停顿。
南境水利预备金！
他瞬间全明白了！
三皇子前不久刚领了巡查南境水利的差事，这是他入主东宫前，最重要的一次“政绩考核”。
可谁都知道，户部那群老狐狸拨下来的银子，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三皇子正为了钱的事焦头烂额，甚至不惜私下变卖自己的田产。
而黛玉这笔钱，这笔以“江南义商”名义捐赠的，指定用于“南境水利”的巨款……
这不是雪中送炭。
这是直接把一座烧得通红的炭山，搬到了三皇子面前！
有了这笔钱，三皇子的治水工程，不仅能立刻轰轰烈烈地展开，还能办得比皇帝预期的，好上十倍！
这份功劳，这份由“江南民意”送上的功劳，将成为他登上太子之位，最坚实，最无可辩驳的一块垫脚石！
好狠的眼光！
好大的手笔！
这已经不是投资了。
这简直是在给未来的新君，亲手递上登基的阶梯！
水溶看着黛玉，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震撼，惊疑，忌惮，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钦佩。
他沉默了许久，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你这是在赌国运。”
是的，赌国运。
将全部身家押在一个皇子身上，赌他能成为九五之尊。
赢了，一步登天。
输了，粉身碎骨。
如此豪赌，连他这个皇室亲王，都不敢轻易下注。
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却做得如此平静。
黛玉摇了摇头。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小小的窗户。
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吹来了庭院里竹叶的清香。
那片竹林，是她亲手打理的，每一根竹子，都长得挺拔而有序。
“王爷，我不是在赌。”
她轻声说。
然后，她转过身。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素净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的秋水明眸，此刻却清澈得惊人，坚定得可怕。
她直视着水溶的眼睛。
“我只是在买一张船票。”
“一张当滔天洪水来临时，能让我，和我所有想保护的人，安然无恙地的船票。”
水溶懂了。
江南的大旱，接踵而至的蝗灾与饥荒，贾府的倾颓，整个王朝摇摇欲坠的命运。
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野心，不是为了权势。
只是为了在那场无人能幸免的灾难降临时，能有一艘船。
能活下去。
有尊严，有自由地活下去。
这个认知，比之前那个“吞天野心”的猜测，更让水溶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
因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比的笃定。
那种笃定，不像是猜测，更像是亲眼所见。
“王爷。”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这张票，永远不会输。”
水溶看着她，看着这个站在月光下，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的纤弱少女。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从他踏入这间厨房，听完她所有惊世骇俗的计划开始。
他与她的命运，便被一根无形的线，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