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
林铁山坐在书案前，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满墙的北疆舆图上。那张从血池底取出的青铜残片就摆在面前，边缘锋利，符文在烛光下仿佛在缓缓蠕动。
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
残片上的古狄文残缺不全，但结合父亲留下的星图秘卷，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拼图正在渐渐清晰：
真龙血脉，并非天赐，而是人为。
至少，林氏这一支是。
星图秘卷末尾，有一行极小、几乎被磨灭的批注，他以前从未注意：“景和元年，荧惑现于北，钦天监奏‘有星孛入紫微’，帝命镇北侯林擎入漠北查探。三年后，擎归，携一子，不言其母，唯臂有金鳞，啼哭时隐有龙吟。”
景和元年，是三十七年前。那时林铁山还未出生，父亲林擎也还不是镇远侯，只是戍守雁门关的一名普通将领。
“携一子”——那个孩子，就是林铁山的兄长，林家的长子，林青阳。
林铁山对这位长兄几乎没有印象。他出生时，林青阳已经十二岁，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一个人待在演武场练剑，一练就是一整天。父亲对他极为严厉，动辄打骂，母亲——林铁山的生母——却对长子异常温柔，那种温柔里带着一种近乎悲伤的怜惜。
林铁山七岁那年，北狄犯边。父亲率军出征，带走了十五岁的林青阳。三个月后，大军得胜归来，带回的却只有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父亲说，林青阳是战死的，被狄人射中了心口。
可林铁山记得，那具尸体被抬进府时，白布下露出的手臂上，并没有父亲说的箭伤，只有密密麻麻的、淡金色的裂纹，像是瓷器被重击后即将破碎的痕迹。
就像现在，沈昭昭身上的那些裂纹。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
林铁山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他缓缓松开拳头，看向内殿方向。幔帐低垂，沈昭昭还在昏睡，呼吸声微弱而平稳。
兄长是怎么死的？
父亲为什么隐瞒？
真龙血脉，究竟从何而来？
而这一切，又和北狄国师、和血池祭坛、和那句“龙醒三劫，苍生为祭”有什么关系？
窗外传来三声鸦鸣。
那是暗卫的信号——有紧急情报，但不宜入内。
林铁山起身，推开侧窗。一名黑衣暗卫如影子般滑入，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
“侯爷，洛阳韩将军加急。”暗卫声音压得极低，“地窖血池清理完毕后，韩将军命人掘地三尺，在祭坛正下方三丈处……发现了一具棺椁。”
林铁山眼神一凝：“谁的？”
“棺椁无铭文，但用料是前朝皇室专用的金丝楠木，棺内陪葬品中有一枚玉佩。”暗卫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小心打开。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成盘龙衔珠的样式，龙眼处镶嵌着两点殷红如血的宝石。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篆：
“景朔”。
景朔。
前朝末代皇帝的年号。
林铁山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但一股阴寒的气息却顺着指尖窜入体内，激得他右臂龙鳞纹路一阵灼痛。他强忍着不适，将玉佩翻转，对着烛光细看。
龙眼处的红宝石，在光照下竟隐隐透出暗金色的流光——那不是什么宝石，是凝固的龙血。
“棺内尸骨呢？”林铁山声音发沉。
“已化为枯骨，但……”暗卫顿了顿，“但颅骨眉心处，有一个孔洞，大小与玉佩上的龙珠相符。韩将军推测，这枚玉佩……原本是嵌在尸骨眉心处的。”
嵌骨而葬，这是前朝皇室一种极其隐秘的仪式，传闻能将死者的魂魄封存在玉佩中，以待来日复生。
林铁山盯着那两点龙血宝石，忽然想起沈昭昭梦中的那句话：“‘龙醒三劫……苍生为祭’……”
他猛地握紧玉佩：“棺椁现在何处？”
“韩将军已秘密运出洛阳，正沿水路送来京城，预计三日后抵达。”暗卫道，“但途中……可能不太平。韩将军说，押运船队已遭遇三波袭击，对方不像普通水匪，像是……专门冲着棺椁来的。”
林铁山眼神一寒：“加派一队黑骑，从陆路接应。告诉韩遂，不惜一切代价，棺椁必须完好送达。”
“是！”
暗卫领命退下，身影再次消失在雨夜中。
林铁山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扑打在脸上。他需要这寒意来保持清醒，来压制体内那股因玉佩而躁动的血脉之力。
景朔帝的棺椁，埋在洛阳地底的血池之下。
血池祭坛，是北狄国师用来污染龙脉的。
而国师，又对真龙血脉异常执着。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前朝覆灭时，皇室并未完全消亡，而是与北狄勾结，试图通过某种邪恶的仪式——以真龙血脉为祭——来夺回江山。
而林氏一族，很可能就是他们选中的“祭品”。
林铁山转身，走回书案前。他摊开一张白纸，提笔疾书：
“杨相钧鉴：急查三事。一、景朔朝覆灭时，皇室成员确切下落；二、三十七年前，钦天监‘星孛入紫微’之奏的完整记录及后续；三、查内务府档案，前朝皇室可有一枚龙衔珠玉佩，羊脂白玉，龙眼镶血玉。”
写罢，他封好信，唤来另一名暗卫：“即刻送往杨府，亲手交到杨相手中。”
暗卫离去后，林铁山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玉佩上。
烛火跳动，玉佩上的龙形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缓缓游动。那两点龙血宝石闪烁着妖异的光，像是在凝视着他，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林铁山感到一阵眩晕。
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
——一个穿着龙袍的背影，站在高台之上，台下是熊熊燃烧的祭坛。
——祭坛上绑着一个少年，手臂上满是淡金色的裂纹。
——龙袍人转身，露出一张模糊的脸，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
——匕首刺入少年心口，暗金色的血喷涌而出，溅在玉佩上……
“侯爷！”
一声惊呼将林铁山拉回现实。
陈院判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惊惶地看着他：“您……您的手……”
林铁山低头，发现自己右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掌心被玉佩边缘割破，暗金色的血正一滴滴落下，滴在书案的白纸上，晕开诡异的纹路。
而更可怕的是，那些血迹触及纸张的瞬间，竟自行流动、延伸，勾勒出一行行扭曲的古文字——那是星图秘卷上残缺的部分，此刻被他的血补全了！
林铁山松开手，玉佩“当啷”落在桌上。他颤抖着拿起那张被血浸透的纸，就着烛光辨认：
“……以真龙后裔之血，祀于洛水之阴，可唤地脉龙魂，逆转国祚……”
“……然龙血稀薄，需三代滋养，至第三代血脉最纯时，剖心取血，以祭山河……”
“……届时，旧朝龙魂苏醒，新朝气运尽归前朝，天下易主……”
三代。
林擎是第一代。
林青阳是第二代。
而他，林铁山，是第三代。
书案上的烛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黑暗中，只有那枚玉佩上的龙血宝石，还在幽幽发光。
像两只眼睛。
注视着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