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得像端午的粽子,扔在一辆平板车上。
车子正在颠簸行进,两侧是青鸾军的士兵——他们沉默地走着,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疲惫和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曹变蛟侧过头,能看见峡谷方向仍有黑烟升腾。
“醒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曹变蛟费力地转动脖子,看见刘虎骑在马上,正俯视着他。这个昨日还在他面前“仓皇逃窜”的敌将,此刻甲胄上溅满了血,但眼神清亮,哪有半分溃军之将的模样。
“贼子……”曹变蛟嘶声骂道,“使诈……”
“兵不厌诈。”刘虎淡淡道,“曹将军,两万精锐葬送在你手里,感觉如何?”
这句话像刀子捅进心窝。曹变蛟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耻辱。他想挣扎,但绳索捆得太紧,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省点力气吧。”刘虎勒住马,让平板车停下,“大帅要见你。”
前方不远处是个临时搭起的军帐,帐前竖着青鸾旗。沈正阳站在旗下,正和几个将领说着什么。见平板车过来,他转过身。
曹变蛟第一次这么近看沈正阳。这个搅得陕甘天翻地覆的贼首,比他想象中年轻,也比他想象中平静。脸上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松绑。”沈正阳说。
亲兵上前割断绳索。曹变蛟活动着被勒出血痕的手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想扑上去拼命,但四周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知道那只是自取其辱。
“沈正阳,”他咬着牙,“要杀便杀,何必折辱本将。”
“我不杀你。”沈正阳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刀,“我要你给洪承畴带个信。”
曹变蛟愣住了。
“回去告诉你家督师,”沈正阳一字一顿,“老鸦峡这两万人,是我沈正阳收的利息。西安之围若不解,下次收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
“你放我走?”曹变蛟不敢相信。
“留着你,浪费粮食。”沈正阳转身,背对着他,“但你记住——今日放你,不是仁慈,是让你亲眼看着,洪承畴是怎么败的。滚吧。”
两个士兵上前,把曹变蛟推向谷口方向。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沈正阳已经回到地图前,正和将领们商议着什么,仿佛放走一个敌军主将,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份轻蔑,比杀了他更难受。
五十里外,洪承畴大营。
王廷臣跪在帐中,额头抵地:“督师,末将罪该万死!未能劝阻曹总兵冒进,致使大军……”
“起来。”洪承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王廷臣不敢起。帐内烛火摇曳,映得洪承畴的脸半明半暗。这位三边总督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终于,他缓缓开口:“曹变蛟带进去多少人?”
“两万……两万精锐骑兵。”
“现在呢?”
“据逃回来的残兵说……峡谷已成人间炼狱。火铳、火炮、滚木礌石……沈贼布下了天罗地网。能逃出来的,不足千人。”
帐内死寂。
洪承畴闭上眼睛。两万精锐,几乎是他在山西前线机动兵力的四成。更重要的是,曹变蛟是他麾下最善骑战的将领,这支骑兵是他准备用来决战时撕开敌阵的尖刀。
现在,刀还没出鞘,就折了。
“督师,”王廷臣小心翼翼地说,“当务之急是收拢残兵,加固营垒。沈贼新胜,士气正旺,恐怕会趁势……”
“他不会。”洪承畴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沈正阳要的是时间。西安被围,他比我们更急。老鸦峡这一仗,是为了打疼我们,让我们不敢轻易追击,好让他能腾出手去救西安。”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老鸦峡的位置:“传令——王廷臣。”
“末将在!”
“点齐三万人,即刻驰援老鸦峡。”洪承畴的声音冰冷而坚决,“我要你救出曹变蛟,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把他带回来。”
王廷臣愕然:“督师,此时进军,岂不是正中沈贼下怀?他定然在谷口设下重兵……”
“我知道。”洪承畴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所以你不是去打仗的,是去救人。轻装疾进,多带弓箭手和盾牌,遇到阻击不要纠缠,冲过去。沈正阳的主力要防备太原方向,留在老鸦峡的不会太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刚打完一场恶仗,火药用尽了,人也疲了。这是唯一的机会。”
王廷臣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洪承畴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他深深一揖:“末将领命!”
曾大牛趴在临时垒起的胸墙后,嘴里嚼着一根草茎。
老鸦峡东口已经变成了修罗场。明军的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血水渗进土里,把黄土染成了暗红色。他的两千人守在这里已经两个时辰,打退了三次小股明军的试探性冲锋。
“将军,”一个满脸硝烟的哨长爬过来,“兄弟们的火铳,枪管都打红了。再打下去,要炸膛。”
曾大牛吐出草茎:“还剩多少火药?”
“不到三成了。铅子更少。”
“省着用。”曾大牛望向谷外,远处尘土飞扬,“大的要来了。”
话音刚落,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旗帜。王廷臣的三万援军到了——前锋是五千重甲步兵,大盾如墙,长枪如林;两侧各三千骑兵掩护;中军是弓箭手和火铳手;后队还拖着二十门火炮。
“他娘的,”曾大牛骂了一句,“真瞧得起咱们。”
他站起身,拍了拍胸墙上的土:“传令——火铳手退后,换长枪手上!把战车都推过来,堵死口子!告诉兄弟们,大帅说了,守到太阳落山,就算完成任务!”
命令层层传下。青鸾军的阵型开始调整——火铳手撤到第二线,开始用湿布包裹发烫的枪管;长枪手和刀盾手顶到最前,在胸墙后列成密集的枪阵;几十辆损坏的辎重车被推到阵前,车辕朝外,组成简易的障碍。
远处,明军阵中响起了战鼓。
王廷臣骑在马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谷口。防御工事很简陋,守军人数目测不超过三千,但士气看起来不低。更重要的是——谷口太窄,最多只能展开两千人进攻,兵力优势发挥不出来。
“沈正阳果然留了人。”他低声对副将说,“但人不多。传令——弓箭手上前,覆盖射击。重步兵随后推进,用大盾扛住第一波。骑兵准备,一旦撕开口子,立刻冲进去。”
“将军,谷内情况不明,万一有伏……”
“顾不上了。”王廷臣咬牙,“督师要的是曹总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就是填,也要把这口子填开!”
箭雨升空了。
第一轮箭矢落下时,曾大牛大喊:“举盾!”
木盾、铁盾、甚至门板,瞬间举过头顶。箭矢叮叮当当砸在上面,像下了一场铁雨。有士兵中箭倒地,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中。
“他娘的……”曾大牛从盾牌缝隙里往外看,“射得还挺准。”
箭雨持续了整整一刻钟。等箭势稍歇,明军的重步兵开始推进了——五千人排成二十列,每列二百五十人,大盾连成一片移动的城墙,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闪着寒光。
“一百五十步!”了望哨嘶声喊。
曾大牛抹了把脸上的汗:“火铳手,准备!”
撤到第二线的火铳手们冲了上来。他们分成三列,第一列跪姿,第二列蹲姿,第三列站姿——这是沈正阳改良过的“三层速射法”,能在最短时间内倾泻最大火力。
“一百步!”
火铳手们开始装填。动作有些慌乱——很多人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密集的盾墙。但没有人退缩。
“八十步!”
曾大牛举起右手。
明军推进到八十步时,盾墙忽然分开,露出了后面的弓箭手——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是平射,箭矢贴着地面飞来,专门瞄准没有大盾保护的下半身。
“啊——!”惨叫声四起。
“别乱!”曾大牛吼着,“火铳手,给老子打!”
他的右手狠狠劈下。
“第一列——放!”
二百支火铳同时开火,硝烟瞬间弥漫。铅弹砸在明军的大盾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有些盾牌被打穿,后面的士兵惨叫着倒下,但缺口很快被填补。
“第二列——放!”
又是一轮齐射。这次距离更近,威力更大。明军的盾墙开始出现更多缺口,推进速度明显放缓。
“第三列——放!”
三轮齐射打完,谷口已经被浓烟彻底笼罩。曾大牛透过烟雾的缝隙,看见明军的盾墙还在推进,虽然缓慢,但坚定。
“装填!快装填!”他嘶声大吼。
火铳手们手忙脚乱地装药、装弹、捣实。有人因为紧张把火药洒了,有人装错了弹丸,还有人的火铳因为过热,根本不敢再装药。
“五十步!”了望哨的声音变了调。
明军已经冲到五十步内,能清楚看见盾牌后面那些狰狞的面孔。
“将军!火铳来不及了!”一个哨长喊道。
曾大牛抽出腰间的开山斧:“长枪手!顶上去!”
第一排长枪手从胸墙后跃出。四米长的白蜡杆枪斜指向前,枪尾抵住地面——这是对付骑兵冲锋的拒马阵,此刻用来对付重步兵,同样有效。
“杀——!”
两股钢铁洪流撞在一起。
第一排长枪刺穿了明军的盾牌,也刺穿了盾牌后面的身体。但明军太多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踩着尸体继续冲。长枪一旦刺出就很难收回,很多青鸾军士兵干脆弃枪,拔出腰刀迎战。
肉搏开始了。
曾大牛一斧劈开一面盾牌,顺势削掉了后面士兵的半边脑袋。热血喷了他一脸,他抹都不抹,反手又是一斧,砍断了刺来的长枪。
“守住!都给老子守住!”他一边砍杀一边吼。
但防线在松动。明军的人数优势太大了,五千对两千,还是养精蓄锐对苦战疲惫。青鸾军的阵线被一步步压退,胸墙多处失守,明军开始从缺口涌入。
“将军!右翼顶不住了!”亲兵满身是血地冲过来。
曾大牛扭头看去——右翼的防线已经被撕开一个口子,几十个明军冲了进来,正在向第二线的火铳手杀去。那些火铳手没有近战能力,只能节节败退。
“他娘的……”曾大牛眼睛红了,“火铳手!上刺刀!”
这是沈正阳教的最后手段——在铳口加装特制的套筒刺刀。虽然简陋,但总好过赤手空拳。
火铳手们颤抖着装上刺刀,组成简陋的枪阵。但他们不是长枪手,刺刀的长度只有一尺,面对明军的长枪和大刀,几乎没有胜算。
第一个火铳手被长枪刺穿了胸膛。第二个被大刀砍掉了胳膊。第三个、第四个……
曾大牛想冲过去救援,但自己被五个明军缠住了。一柄大刀擦着他的头皮砍过,削掉了一缕头发。他格开另一杆长枪,斧柄狠狠砸在一个明军的脸上,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缺口越撕越大。
就在右翼即将崩溃时,谷内传来了马蹄声。
葛鹏的三千预备队到了。
他们没有从正面冲击——那只会把自己也卷进混战。而是从左侧山坡绕下来,斜刺里撞进了明军的侧翼。
“青鸾——万胜!”
三千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局。明军的攻势为之一滞,右翼的压力顿时减轻。曾大牛趁机砍翻面前的敌人,大吼:“交替掩护!撤进第二道防线!”
青鸾军开始有序后撤。长枪手断后,火铳手和伤兵先退,葛鹏的骑兵在侧翼掩护。他们退到了峡谷内三百步处——那里有昨天就挖好的第二道壕沟和胸墙。
王廷臣在望远镜里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
“将军,贼军又缩回去了。”副将说,“还要攻吗?”
“攻!”王廷臣咬牙,“他们已经油尽灯枯了!传令骑兵,从两翼包抄,别让他们再退!”
明军的骑兵出动了。六千骑兵分成两股,试图绕过正面战场,从侧面包抄青鸾军的退路。但峡谷两侧的地形太差,骑兵根本跑不起来,反而成了火铳手的活靶子。
“砰!砰!砰!”
撤到第二道防线的火铳手们终于缓过气来,开始自由射击。虽然弹药所剩无几,但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齐射。冲在最前面的明军骑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王廷臣看得心头滴血。这些都是精锐啊,每死一个他都心疼。
“将军!”一个探马飞驰而来,“谷内发现曹总兵!”
“什么?!”王廷臣精神一振,“在哪?”
“被捆在车上,看守人大概百余人!”
机会!
王廷臣立刻下令:“抽调一千精骑,轻装突进,务必救出曹总兵!其余人继续正面进攻,拖住贼军主力!”
一千骑兵脱离本阵,冒着火铳的射击冲进峡谷。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那辆押送曹变蛟的平板车。
曾大牛看见了,急得大吼:“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过去!”
但正面战场压力太大,根本抽不出人手。葛鹏的骑兵想回援,但被明军的步兵死死缠住。
那一千骑兵像把尖刀,硬生生撕开了青鸾军的防线。
平板车上,曹变蛟看见了冲来的援军。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绳索捆得太紧。押车的青鸾军士兵发现了危险,丢下车跑了。
“曹总兵——!”冲在最前面的明军骑兵大喊。
距离越来越近。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曹变蛟回头,看见一个满脸血污的明军骑兵:“曹总兵!末将来救您了!”
骑兵用刀割断绳索,把曹变蛟扶上自己的马:“抱紧!咱们冲出去!”
战马调头,朝着谷口狂奔。身后,那百余青鸾军士兵已经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王廷臣看到曹变蛟被救出来时,长长松了口气。
但他高兴不起来。
这一战,他付出了四千多人的伤亡,却只救出一个浑身是伤、神志恍惚的曹变蛟。老鸦峡里,还有上万明军士兵的尸体,他连收殓都做不到。
而太阳,真的快落山了。
“将军,”副将低声说,“贼军又退了。看架势,是要放弃谷口,全部撤进峡谷深处。”
王廷臣望向峡谷。暮色中的老鸦峡像条巨蟒的食道,幽深漆黑,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埋伏?
“收兵。”他终于说。
“可是督师那边……”
“就说曹总兵救出来了。”王廷臣调转马头,“至于这峡谷……留给沈正阳吧。他想要,就给他。”
鸣金声响起。明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残破的旗帜。
第二道防线后,曾大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左肩中了一箭,虽然不深,但血流了不少。葛鹏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
“喝点。”
曾大牛接过来猛灌几口,呛得直咳嗽:“曹变蛟……救走了?”
“嗯。”葛鹏在他旁边坐下,“不过救走的也是个废人了。我看了,浑身是伤,精神也垮了。”
“可惜。”曾大牛啐了口血沫,“大帅本来想用他换西安解围的。”
“大帅另有安排。”葛鹏望向西边,那里最后一缕夕阳正沉入山脊,“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拖到太阳落山。现在,该撤了。”
“往哪撤?”
“潼关。”葛鹏站起来,伸出手,“大帅已经先一步往西安去了。咱们的任务是守住潼关,给他争取时间。”
曾大牛抓住他的手,被拉了起来。他望向峡谷深处,那里,青鸾军的残兵正在集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
“走。”他说,“去潼关。”
暮色彻底笼罩大地时,最后一面青鸾旗离开了老鸦峡。
峡谷重归寂静,只有乌鸦开始聚集,准备享用这场鲜血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