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投影在主屏幕上，那行“每克1300灵晶”的字样像带着钩子，勾住了每个人的视线。
艾莉丝最先打破沉默。她的虚拟投影从导航台跳下来，在驾驶舱地板上踱步，数据流像不安的尾巴拖在身后。“匿名发送，无法追踪，精准投放——标准的三件套陷阱配置。更别说价格低得离谱，像在脑门上贴了‘我是诱饵’的标签。”
瑞娜摘下手套扔在工作台上。女医生走到屏幕前，手指划动，调出补充数据。“混沌之尘纯度九十以上的现货，过去六个月在黑市的成交记录只有七笔，最低成交价每克两千一百灵晶。一千三这个价格，要么是卖家疯了，要么就是准备用这三十万灵晶的差价，买我们所有人的命。”
她转身看向凌，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我的风险评估模型给出结果：信息真实性概率百分之十四点七，陷阱概率百分之七十二点三，未知风险百分之十三。建议忽略。”
驾驶舱里很安静。引擎的嗡鸣声透过舱壁传来，稳定而低沉，像巨兽的心跳。舷窗外，星辰的扭曲更加明显了，那些光点被拉成细长的彩色丝线，在黑暗的背景上缓慢飘动。
凌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放在控制面板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表面的细微划痕。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上的坐标——第三引力平衡点，在星图仪给出的泉水航线上，确实是个理想的中途修正点。
“如果我们不去，”他开口，声音平静，“用百分之八十二纯度的混沌之尘，修复方案的成功率是多少？”
瑞娜调出数据：“禁忌芯片里的《混沌灵根重塑方案》第一步‘灵根温养’，要求混沌之尘纯度最低百分之八十八。用八十二纯度替代，能量共鸣效率会下降百分之三十五。连带影响后续所有步骤，最终整体成功率……我的模型计算是百分之四十一点三。”
四成。
这个数字在驾驶舱里落下来，像块冰冷的金属。
墨先生从休息区走过来，机械眼球以每秒五转的速度匀速旋转——这是他在平衡计算和直觉时的状态。“四成的成功率，意味着即使我们找到泉水，也有六成概率灵根修复失败。而失败的后果，芯片里写得很清楚：‘灵根彻底崩解，载体化为混沌尘埃’。”
“所以我们要赌命。”艾莉丝停住脚步，抬头看凌，“用百分之六十的死亡概率，去换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便宜货’？”
“不是赌命。”凌站起身，走到星图前。他的手指在虚空划动，三维投影随着手势旋转、放大，显示出从当前位置到坐标点的航线。“是计算风险。如果我们去仓库，可能遭遇埋伏，伤亡概率未知。如果我们不去，灵根修复失败的概率是六成，等于慢性死亡。”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这个坐标在航线上。如果我们去，拿到高纯度材料，还能借用平衡点的稳定空间做第三次跃迁校准。瑞娜，校准后能节省多少时间？”
瑞娜快速计算：“四小时十七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去，成功了，既能提升修复成功率，又能节省时间。”凌转身面对团队，“如果我们不去，既要用低纯度材料赌四成概率，还要多花四小时航程——这两项加起来，追上黑月的可能性会降到多少？”
这次是艾莉丝回答：“按照当前速度差和窗口期计算，如果我们不去仓库，追上黑月并抢先找到泉水的概率……低于百分之十。”
驾驶舱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更沉重，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压在每个人肩上。
舷窗外的星光继续扭曲，一条特别亮的彩色丝线划过视野，在玻璃上留下短暂的残影。那是高能粒子流在扭曲空间中的轨迹，提醒着他们正航行在一片连物理规则都不稳定的危险海域。
“我依然反对。”
瑞娜走到凌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女医生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职业性的冷静，像在陈述一个手术方案。“我的风险评估模型也许只给百分之十四的真实性概率，但那是基于已知参数。而我们现在处于漂游深渊边缘——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未知’。”
她调出另一份数据，投影在凌身侧的空气中。“过去五十年，有记录的、在深渊边缘失踪的勘探船和商船数量是三百七十二艘。其中四十一艘在失踪前发出过最后通讯，内容高度相似：收到优惠交易信息，前往未知坐标，然后失联。”
数据列成表格，每一行都是一个船名、日期和最后坐标。凌快速扫过，发现其中七个坐标的位置，和现在屏幕上那个坐标的误差半径不超过十万公里——在宇宙尺度上，这几乎就是同一个地方。
“陷阱的重复使用？”艾莉丝皱眉，“这么明显的模式，没人调查？”
“调查过。”瑞娜切换投影，显示出星盟安全局的调查报告封面，“结论是‘自然空间灾害导致的通讯中断及船难’。所有案件封存，没有后续。但有趣的是，这些调查报告的签发人，有三分之一是同一个部门——深空安全监察处。”
墨先生的机械眼球转速突然加快到每秒七转。“深空安全监察处……现任处长是‘黑月家族’的外围成员。我在永恒集市的情报网里看到过这个信息。”
线索像碎片开始拼合。
匿名信息、低价诱饵、位于航线上的坐标、与历史失踪案高度重叠的位置、可能涉及黑月家族的官方部门……每一片单独看都可能是巧合，但堆在一起，就形成了清晰的图案。
“所以是黑月设的陷阱。”艾莉丝总结，“他们知道我们需要混沌之尘，知道我们的航线，提前在平衡点布置好埋伏。想在我们到达泉水前就把我们解决掉。”
“可能性很高。”瑞娜看向凌，“现在，你还要去吗？”
凌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混沌圣体四节点网络轻微震动，将一缕神识沿着飞船外壳延伸。那枚官方留下的隐藏标记还在原地，能量特征稳定，像颗嵌在皮肤里的无声窃听器。
然后他的神识继续向外，像触须般探向飞船后方的黑暗。
五秒后，他睁开眼。
“后方零点三光分，有三个隐形单位在尾随。”凌调出传感器增强扫描图，三个模糊的能量信号出现在屏幕上，“距离保持恒定，速度同步。他们不靠近，也不攻击，只是跟着。”
“在等我们进入伏击区。”墨先生明白了，“如果我们去仓库，他们就和埋伏的人前后夹击。如果我们不去，他们可能继续跟，等我们到泉水附近再动手——那时我们刚经历长途航行，状态最差。”
“所以无论去不去，战斗都不可避免。”凌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敲击，调出逃生舱的参数界面，“区别只在于，是在我们选的时间地点打，还是在敌人选的时间地点打。”
瑞娜看懂了凌的意图。“你要分兵？用逃生舱悄悄去仓库，星梭号继续前进当诱饵？”
“这是最优解。”凌开始调取飞船结构图，“逃生舱有基础隐身功能，在深渊的曲率波动里很难被探测。我们离舰后，星梭号维持原状，让追踪者以为我们全都在船上。等他们发现不对时，我们已经到仓库了。”
“风险呢？”瑞娜问。
“分兵的风险是两边都可能被各个击破。”艾莉丝快速列出数据，“如果仓库是陷阱，你和墨先生两个人面对的可能是一整支埋伏部队。如果星梭号这边被追踪者识破伪装，发起强攻，我和瑞娜两人很难守住飞船。”
“所以需要精确的时间控制和战术欺骗。”凌将星图放大，指着第一引力湍流区，“这里空间波动剧烈，传感器会严重失真。我们在这里离舰，逃生舱会被湍流卷走，追踪者会以为是飞船脱落的零件。等我们脱离他们监视范围后，再启动短距跃迁去坐标点。”
墨先生补充道：“短距跃迁模块的冷却时间是一小时，我们到仓库后必须在一小时内完成交易并返回接应点。否则就只能等星梭号改变航线来接——那会把整艘船都暴露在危险中。”
“接应点设在平衡点的阴影区。”凌在星图上标记出一个位置，“这里空间相对稳定，飞船可以短暂停靠。我们约定一个时间窗口，星梭号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我们拿到货就过去汇合。”
瑞娜开始计算航线调整带来的时间损失。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星梭号改变航线去接应，会增加三小时十一分航程。但如果我们拿到高纯度混沌之尘，修复效率提升能节省至少五小时。整体算下来，还是赚的。”
她停下手，看向凌：“但前提是你们能活着拿到货。”
凌点头：“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安全协议。如果到达仓库后一小时内没有发回安全信号，星梭号就按原计划直飞泉水坐标，不要管我们。墨先生会留下知识备份，你们继续完成任务。”
驾驶舱里突然安静得能听到通风系统的气流声。
艾莉丝的投影闪烁了一下，这是她情绪波动的表现。“所以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你们俩可能回不来。”
“是可能。”凌纠正，“也有可能我们拿到货，节省时间，提升成功率，一举三得。”
瑞娜走到控制台前，调出逃生舱的实时状态数据。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检查每一个系统参数：生命维持、推进器、能源储备、通讯模块……检查得很慢，像在做一个极其精密的手术准备。
两分钟后，她转过身。
“我依然认为这是个糟糕的决定。”女医生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四成的成功率……确实太低了。低到我不愿意用我的专业素养来为这个概率背书。”
她走向装备舱，从墙上取下两套轻便型太空服。“所以我会帮你们准备好装备，检查每一件工具，确保你们活着回来的概率最大化。但出了这道舱门，你们的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凌看着她的背影，点了点头。“明白。”
装备舱里弥漫着润滑油和臭氧的味道。
凌和墨先生站在中央，瑞娜像精准的机械一样绕着他们工作。她先检查太空服的密封性，用便携扫描仪沿着接缝一寸寸扫过，确保没有微小的破损。然后是头盔的面罩透光率、通讯器频道稳定性、生命维持系统的氧气储备。
“太空服能撑二十四小时，但实际安全时间只有十八小时。”瑞娜一边调整凌肩部的调节阀，一边说，“深渊边缘的辐射水平是标准值的七倍，防护涂层的损耗会加速。十八小时后，辐射屏蔽效率会降到安全线以下。”
她转到墨先生面前，检查老人机械部分的关节。墨先生的左半边身体是精密的仿生结构，虽然比肉体更耐用，但在极端环境下也可能出故障。
“你的机械肺过滤模块需要每六小时手动清洁一次。”瑞娜打开墨先生胸口的一个检修面板，用镊子取出一个香烟大小的过滤器，“否则粉尘积累会导致供氧效率下降。记住时间，别等到呼吸困难再处理。”
墨先生点头，机械眼球记录下这个提醒。
艾莉丝的声音从舱内喇叭传来：“逃生舱准备完毕，短距跃迁模块已加载，能量填充率百分之百。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
“说。”
“我刚才尝试反向追踪那条匿名信息的源头。”艾莉丝的投影出现在装备舱墙壁上，她抱着膝盖，看起来有些不安，“信号跳转的最后一站，服务器地址在……永恒集市中央行政区的某个办公室。和之前港口管理局签发检查令的办公室，是同一个楼层。”
又是官方的人。
凌想起飞船外壳上那个隐藏标记，想起血狼体内的信标，想起索菲亚提到的“安全部副部长”。这些碎片逐渐拼成一个模糊但庞大的影子——有一股力量，不仅仅是想阻止他们找到泉水，而是想控制他们，或者……利用他们。
“办公室的具体归属部门查到了吗？”墨先生问。
“深空资源调配处。”艾莉丝调出组织结构图，“表面上是负责管理深渊区域勘探许可的部门，但实际权限很大，能调用港口警卫队，能签发飞船检查令，还能……”
她顿了顿：“还能合法安装‘航行安全监控标记’——就是我们飞船外壳上那种。”
凌和墨先生对视一眼。所以标记不是偷偷装的，而是“合法”安装的。官方在监视他们，用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部门的上司是谁？”凌问。
“处长叫‘霍尔曼’，履历干净得像假的，在系统里的权限等级是A+，能接触大量机密信息。”艾莉丝快速翻查数据库，“但有趣的是，他的财务记录显示，过去三年他收到过七笔来源不明的转账，总金额超过两百万灵晶。转账路径经过层层伪装，但终点账户的关联人里……有黑月家族的影子。”
又是黑月。
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从赌石场到拍卖会，从黑市到官方部门，到处都有他们的触须。
“所以陷阱可能是官方和黑月联手布的。”墨先生总结，“官方提供位置信息和监控，黑月出人出力。目的是在我们找到泉水前清除我们，或者……活捉？”
“活捉的可能性更大。”凌想起血狼在仓库里的表现——对方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试图用交易拖延时间，“他们想要的东西，可能不是我们的命，而是我们知道的某些信息，或者我们这个人本身。”
瑞娜完成了装备检查，退后两步，审视着两人。“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的，可能是一个由官方和黑月共同经营的屠宰场。还要去吗？”
凌扣上最后一个固定扣，太空服发出轻微的充气声，贴合身体。“去。正因为可能是他们联手布的陷阱，才更要去。”
“为什么？”艾莉丝不解。
“因为如果他们真的联手了，那说明泉水的重要性远超我们想象。”凌走向气闸舱，墨先生跟上，“重要到能让官方部门违规操作，重要到能让黑月不惜暴露在台前。如果我们能拿到货、还能活着出来，就能反过来利用这个信息——抓住他们的把柄。”
“用陷阱本身做武器。”墨先生理解了，“很冒险的想法。”
“我们一直在冒险。”凌打开内舱门，走进狭小的气闸舱，“从锈蚀星醒来的那天起，每一步都在赌。区别只在于，有的赌局我们能自己选牌。”
外舱门缓缓开启，真空的黑暗扑面而来。逃生舱就对接在外面，舱门敞开，内部的指示灯发出柔和的绿光。从气闸舱到逃生舱只有三米距离，但中间是零下二百七十度的绝对真空，以及扭曲空间带来的诡异光影。
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瑞娜站在内舱门边，手里还拿着那把多功能扳手，眼神复杂。艾莉丝的投影悬浮在旁边，数据流不安地跳动。
“记住，”凌说，“一小时后如果没有安全信号，就按原计划走。别回头。”
他转身，和墨先生一起跃入逃生舱。
舱门关闭，锁扣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透过观察窗，他看到星梭号开始后退，船体在扭曲的空间中逐渐模糊，像融化在水中的墨水。
然后逃生舱被弹射出去，在引力湍流中疯狂旋转。
凌紧握控制杆，混沌圣体全力运转，勉强稳住姿态。传感器屏幕上，那三个追踪艇的信号依然跟在星梭号后方，没有发现这小小的分离。
计划第一步成功。
但现在，他们正独自飞向那个标注着“d-77”的仓库，飞向那个可能由官方和黑月共同编织的陷阱。
逃生舱的推进器点火，向着黑暗深处滑去。
舷窗外，一颗特别亮的星辰突然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了——不是被遮挡，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吹灭”了。
墨先生盯着那个方向，机械眼球转速骤然飙升。
“凌，”老人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罕见的紧绷，“你刚才看见了吗？那颗星的消失方式……不是自然现象。”
凌的神识探向那个方向。
然后他感知到了——不是能量，不是物质，而是一种“存在感的缺失”。就像一幅画被挖掉了一小块，留下一个形状规则的空白。
空白的边缘，有极其细微的法则侵蚀痕迹。
和寂灭王朝的技术特征……
高度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