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挂号牌刚翻到“下班”，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探进头来，衬衫后背洇着片深色的汗渍，像打了块补丁。他扶着门框喘了两口气，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请问……还能看诊吗？实在熬不住了。”
陈砚之正收拾着诊案，抬头见他脸色发白，眼下挂着青黑，摆手道：“进来吧，坐。”
男人刚坐下，椅面就沾了片湿痕，他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从包里掏出块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不好意思啊，麻烦您了。这半个月，每天夜里睡着就出汗，醒来浑身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睡衣能拧出水，被子都潮乎乎的。”
林薇端来杯温水：“夜里出汗？是一睡着就出，还是后半夜出？醒了汗能止住不？”
“一沾枕头就开始出，”男人猛灌了半杯水，喉结滚动着，“有时候凌晨醒一次，汗已经把脖子、后背全打湿了，得起来换件衣服才能再睡，可躺下没半小时，又开始冒冷汗。白天倒还好，就是头晕乎乎的，膝盖发软，上三楼都得歇两回。”
里屋的爷爷端着个紫砂杯出来，瞅了眼他的舌头——舌尖红，苔少得几乎看不见，像铺了层薄霜。“伸出手我看看。”
男人依言抬手，手腕细得能看清青色的血管，指尖凉丝丝的。爷爷捏着他的手腕搭了会儿脉，又让他把衬衫领口拉开些，锁骨处果然泛着层细密的冷汗珠子。
“晚上睡觉做梦不？梦多不多？”爷爷松开手问。
“多！天天做乱七八糟的梦，有时候梦见掉水里，有时候梦见被人追，醒来心跳得厉害，胸口发闷。”男人揉着太阳穴，“我同事说我这是肾虚，让我吃六味地黄丸，吃了一周，一点用没有，汗出得更凶了。”
陈砚之翻开病历本，笔尖顿了顿：“六味地黄丸是治肾阴虚的，但你这汗是‘盗汗’，还得看有没有热象。你觉得夜里热不热？想不想掀被子？”
“不热！”男人赶紧摇头，“明明出着汗，可醒了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还得赶紧盖被子，不然准感冒。”
林薇在旁边记着症状，插了句：“那你口干不？想喝水不？”
“不渴，甚至有点恶心，不想喝水。”男人摸了摸肚子，“吃饭也没胃口，吃两口就饱了。”
爷爷放下紫砂杯，指节敲了敲桌面：“朱丹溪说‘盗汗属阴虚’，但李东垣更讲‘内伤脾胃，百病由生’。你这情况，舌尖红是有点虚火，但苔少却不渴，还恶心没胃口，是脾湿困着了——阴虚夹湿，单用滋阴药，湿更重，汗自然止不住。”
陈砚之点头附和：“爷爷说得对，就像地上有水（湿），又有点火星（虚火），光扑火星（滋阴）没用，得先把水拖干（祛湿）。”他提笔写药方，“得用健脾祛湿加滋阴的路子，兼顾着来。”
“那用啥药啊？”男人往前凑了凑，眼镜滑到鼻尖上。
“李东垣的升阳益胃汤里有黄芪、白术，能健脾祛湿，正好治你这没胃口、膝盖软的毛病，”陈砚之边写边说，“但你有虚火，得加点滋阴的，朱丹溪常用的知母、黄柏就合适，能清虚热止汗。”
林薇算着剂量：“黄芪用多少？太多会不会上火？”
“15g就行，”爷爷接过话，“他这脾虚，黄芪太多反而滞气。再加茯苓12g，既能健脾又能利湿，让湿从小便走。”
陈砚之在药方上添着：“知母10g，黄柏6g，这俩别多放，免得太苦伤胃。再加点五味子10g，酸收的，能敛汗，孙思邈在《千金方》里就说它‘治盗汗’。”
“要不要加当归？”林薇看着男人苍白的脸，“他这脸色太差了，有点血虚吧？”
“先别急着补血，”爷爷摆摆手，“湿没去干净，补了也吸收不了，还容易腻着。等汗少了，再加点当归不迟。倒是可以加炒白术10g，比生白术温些，适合他这有点怕冷的劲儿。”
男人听得直点头：“那这药得熬多久？我早上赶地铁，能不能晚上回来煎？”
“可以，”林薇拿过药包，上面写着用法，“先泡半小时，大火烧开转小火煎20分钟，倒出来再加水煎15分钟，两次的药混在一起，分早晚温着喝。记住别放凉了喝，凉的伤脾胃。”
陈砚之补充道：“煎药的时候别盖紧盖子，让点热气散出去，免得湿邪闷在药里。对了，晚上别熬夜了，11点前必须睡，你这盗汗跟熬夜耗阴太有关系。”
“那饮食呢？”男人扶了扶眼镜，“能吃点啥补补不？”
“别瞎补！”爷爷瞪他一眼，“这段时间别吃海鲜、西瓜这些凉性的，也别喝啤酒，都是生湿的。多吃点炒薏米、山药，煮小米粥的时候放两把，帮着健脾。”
男人拿起药方看了看，又抬头问：“我这情况得喝几天药啊？要是没效果，我再来找您？”
“先喝五天，”陈砚之把复诊条递给他，“五天后再来看看，汗应该能少大半。记住，药渣别扔，晚上用它煮水泡脚，水温别太高，泡15分钟就行，能帮着收汗。”
男人谢过他们，揣着药包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这药苦不苦啊？我特怕吃苦的……”
林薇从柜台里摸出颗话梅：“给你，喝完药含一颗，就不觉得苦了。”
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陈砚之收拾着桌面笑道：“这盗汗看着简单，还得分清是纯阴虚还是夹湿，不然真容易治反了。”
爷爷呷了口茶：“金元四大家的法子得串着用，李东垣的脾，朱丹溪的阴，少了哪样都不行。治病跟修房子似的，得先清垃圾（祛湿），再补梁柱（滋阴），急不得。”
林薇把晾干的薄荷摆回架子上，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点凉爽的湿气——就像那个男人后背的汗，黏在衣服上，也黏在日子里，得慢慢熨帖才能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