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当归和白芷的混合香气吹得满屋子飘。陈砚之刚把“暂停接诊”的牌子挂出去,玻璃门就被人“砰”地推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踉跄着闯进来,t恤后背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领口还往下滴着水,一进门就扶着柜台直喘气:“大夫……救救……救救我……”
林薇赶紧递过毛巾,男人接过来胡乱擦了把脸,露出一张泛着油光的脸,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衣领:“我这汗太邪门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睡觉,刚躺下没十分钟,后背、脖子就跟泼了水似的,睡衣能拧出半盆水,枕头套天天换,还是一股子馊味。”
陈砚之示意他坐下,指尖搭上他的手腕,刚触到皮肤就缩回手——太烫了,像摸着个暖水袋。“多久了?”
“快俩月了,”男人扯着衣领扇风,“一开始以为天热,可我开着空调盖薄被,照样汗透!后来去西医那儿查,血也验了,胸片也拍了,啥毛病没有,就说可能是植物神经紊乱,开了维生素,吃了压根没用。”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媳妇现在跟我分房睡,说我跟个‘人形加湿器’似的,再这样下去……”
“先别急。”陈砚之翻开病历本,“除了盗汗,是不是还总觉得心里发慌?早上起来嘴巴发苦?”
男人眼睛一瞪:“对对对!尤其后半夜汗最多的时候,心跟擂鼓似的,有时候还会突然惊醒,嗓子眼干得像冒火,得灌半瓶凉水才能缓过来。”他张开嘴,舌尖红得发紫,舌苔黄腻得像层油。
陈砚之刚要说话,爷爷端着紫砂壶从里屋出来,壶嘴冒着白汽。“小砚,把他的脉给我看看。”男人刚把手搭过去,爷爷就“嗯”了一声,“脉数而滑,沉取还有点滞涩感……你这汗,是热的还是凉的?”
“热的!跟温泉似的!”男人急忙说,“擦汗的时候摸着手背都烫,可身上又觉得黏糊糊的不舒服。”
爷爷放下紫砂壶,指腹敲了敲桌面:“这是朱丹溪说的‘阴虚火旺’夹着李东垣的‘湿阻脾胃’。你看他舌苔黄腻,是脾胃里积了湿,湿郁久了化成热;舌尖红、心慌盗汗,是肾阴亏了,虚火往上冒——就像底下烧着湿柴,上面飘着火星子,能不出大汗吗?”
陈砚之点头附和:“所以得先清湿热,再补阴?”
“不行,”爷爷摇头,“湿和热裹在一起,直接补阴会把湿堵得更死,就像给冒热气的馒头盖棉被,越捂越糟。得先用李东垣的法子,调脾胃、化湿气。他不是说‘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吗?这男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应酬,酒肉不断,脾胃早被油腻糊住了,先把湿浊清出去,火才能散。”
他转身从药柜里抓药,声音清亮:“苍术10g,厚朴10g,陈皮6g——这是平胃散的底子,专化脾胃的湿;加黄连6g,黄柏10g,清湿热;再用浮小麦30g,麻黄根10g,这俩是止汗的专药,李东垣在《兰室秘藏》里写过,治‘盗汗不止’很灵。”
男人听得认真,忽然插了句:“那阴虚不用管吗?我总觉得腰眼发酸,是不是肾虚啊?”
“急啥?”爷爷笑了,“先治标,把湿火压下去,再治本。这方子先喝三天,等你舌苔不那么腻了,咱们再用朱丹溪的大补阴丸加减,加知母、熟地、龟板,把你亏的阴补回来。现在啊,你得先戒了酒和火锅,不然这边清着湿,那边又灌进去油腻,纯属白搭。”
陈砚之在旁边补充:“还有,晚上别熬夜看手机,你这盗汗本就是虚火扰神,再盯着屏幕耗精神,火更旺。试试用桑白皮煮水擦身,桑白皮能清肺热,汗是心之液,肺主皮毛,从皮毛清散热气,比光吃药见效快。”
男人接过方子,又问:“那我分房睡的事……”
林薇递过一包晒干的艾草:“回去把这个缝进枕头里,艾草能祛湿辟邪,你媳妇闻着也舒服。等你汗少了,身上没味儿了,自然就不用分房了。”
男人拿着方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吊扇还在转,陈砚之看着爷爷把苍术、厚朴倒进药臼,忽然问:“爷爷,您说这李东垣和朱丹溪的法子,咋就这么对路子?”
爷爷捶了捶腰:“傻小子,医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这男人的汗,看着是热,根子却在湿和虚,单清热止不住,单补阴也没用,得像剥洋葱似的,一层一层来。”他舀起一勺黄连,在阳光下晃了晃,“你记住,看病就像解绳结,得找对绳头,急着扯反而越缠越紧。”
正说着,林薇忽然指着门口笑:“看,刚才那大哥又回来了!”
只见男人手里举着个保温杯,一脸不好意思:“忘问了,这药是饭前喝还是饭后喝?我怕喝早了伤胃……”
陈砚之扬声答:“饭后半小时!温着喝,别放凉了!”
男人连连点头,转身时脚步轻快了些,后背的湿痕似乎也没刚才那么刺眼了。吊扇把药香吹到柜台前,陈砚之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下“湿热郁阻,阴虚火旺”,笔尖划过纸面,像在给这难缠的盗汗,画上第一个松动的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