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门槛刚被扫干净,就被一双沾着泥点的胶鞋踩出个印子。进来的是个穿环卫服的大叔,脸膛黝黑,额上的汗珠混着灰往下淌,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捂着肚子,瓮声瓮气地说:“大夫,我这肚子胀了三天了,吃不下饭,光想躺着,刚才扫街时差点吐出来。”
陈砚之刚把爷爷配好的药包捆好,闻声放下绳子:“张叔,您先坐,我看看。”他搬过竹凳,林薇赶紧倒了杯晾好的茶水递过去。
张叔咕咚灌了半杯,抹了把嘴:“昨天吃了俩凉包子,夜里就开始胀,今天早上喝了碗粥,全吐了,现在嗓子眼还发苦。”
陈砚之伸手按他的肚子,刚碰到就被张叔按住:“别按别按,胀得像揣了个皮球,碰一下都疼。”他掀开眼皮,眼白有点发黄,伸舌头一看,舌苔又白又厚,像铺了层湿棉花。
“爷爷,”陈砚之回头喊了声,“您看这是不是‘湿浊困脾’?”
爷爷从药柜后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戥子:“让他伸胳膊,我摸脉。”张叔撸起袖子,胳膊上沾着点草屑,爷爷三指搭上去,眯着眼听了片刻,“脉濡缓,舌白腻,腹胀呕吐,是了,《金匮》里说‘诸湿肿满,皆属于脾’,他这是湿邪堵在脾胃了。”
林薇在旁边记:“湿浊困脾——腹胀,呕吐,苔白腻,脉濡缓。”笔尖顿了顿,“那用啥方子?苓桂术甘汤?”
“差不离,但他吐得厉害,得加些止呕的。”爷爷转身从药柜里抓药,“茯苓15g,桂枝6g,白术12g,甘草6g,这是苓桂术甘汤的底子,能温阳化湿。再加生姜10g,半夏10g,这俩是小半夏汤的配伍,专治呕吐,《金匮》里说‘呕家本渴,渴者为欲解,今反不渴,心下有支饮故也,小半夏汤主之’,正好对他的证。”
张叔皱着眉:“这药苦不苦?我最怕喝苦药。”
“放心,”林薇笑着说,“里面加了甘草,能调和味道,而且生姜是辣的,能盖点药味。”她边说边帮着称药,“爷爷,要不要加点陈皮?我记得陈皮能理气消胀。”
“加得好。”爷爷点头,“陈皮10g,理气燥湿,正好帮着脾胃动起来。记住,这药得温服,不能放凉了喝,凉了会加重湿邪。”
正说着,门口一阵香风卷进来,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捏着鼻子,嫌恶地看了眼张叔的环卫服,对陈砚之说:“大夫,我这脸上起了一脸疙瘩,又红又痒,涂了药膏也不管用,是不是过敏了?”
陈砚之让她坐到诊桌前,姑娘撩开刘海,额头上全是细密的红疹子,下巴上还有几个冒白头的。“最近吃啥了?”陈砚之问。
“前天跟朋友吃了火锅,还喝了冰奶茶,昨天就起了。”姑娘噘着嘴,“我妈说是上火,让我喝凉茶,结果越喝越痒。”
爷爷凑过来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脉:“脉滑数,舌红苔黄腻,这不是单纯的上火,是湿热郁在皮肤里了。《金匮》里说‘浸淫疮,从口流向四肢者可治,从四肢流来入口者不可治’,她这是从口(吃了辛辣油腻)起的,好治。”
陈砚之提笔写方子:“茯苓皮15g,薏苡仁30g,黄柏10g,苍术10g,这是四妙散的底子,清热燥湿。再加连翘15g,清热解毒,专门治皮肤疙瘩;地肤子15g,祛风止痒,煎好后可以用纱布蘸药汤擦脸,内外一起治。”
姑娘皱眉:“不用开点西药吗?我闺蜜说氯雷他定管用。”
“可以配着吃,但别光靠西药。”爷爷说,“你这是湿热体质,平时少吃火锅、奶茶这些黏腻的东西,不然还得犯。回去用薏米和赤小豆煮水喝,代替奶茶,比啥都管用。”
张叔在旁边插了句:“我这药熬多久啊?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水开后再煎二十分钟就行,”陈砚之把药包递给张叔,“先熬一副,喝了要是不吐了,下午再来拿第二副。记得这两天别吃馒头、面条这些发面的,吃点小米粥就行,好消化。”
张叔刚走,姑娘忽然“呀”了一声:“我这胳膊上也起了,是不是更严重了?”她撸起袖子,小臂上果然多了几片红疹子。
“别挠!”林薇赶紧按住她的手,“越挠越扩散,你这是湿热往外透呢,是好事。”
爷爷点头:“对,这叫‘湿邪有出路’,等疹子出透了,再用药压下去才管用。要是强行用激素类药膏压回去,湿邪闷在里面,下次犯更厉害。”他转身又抓了把马齿苋,“这个免费送你,回去煮水晾温了洗疹子,比药膏管用,还没副作用。”
姑娘半信半疑地接过马齿苋,林薇帮她把药包好:“记得煎药时别用铁锅,用砂锅或者搪瓷锅,不然药效会变。”
送走姑娘,陈砚之刚要整理桌子,门口又进来个老太太,手里攥着张化验单,颤巍巍地说:“小陈大夫,我这血糖又高了,人家说我是消渴病,你给看看,能不能用中药调调?”
爷爷眼睛一亮:“来得正好,昨天刚跟你们讲过‘消渴’。”他让老太太坐下,“您说说,平时啥症状?”
“总渴,一天喝一暖瓶水还渴,尿也多,夜里得起来两三次,吃得多,反倒越来越瘦。”老太太叹着气,“腿还总没劲,上三楼都喘。”
陈砚之摸了摸脉,又看了看舌苔:“脉细数,舌红少津,这是‘上消’,《金匮》里说‘渴欲饮水,口干舌燥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您这就是典型的。”
“那我这是不是就是糖尿病?”老太太紧张地问。
“差不多,但中药调理得辨证。”爷爷说,“白虎加人参汤里,知母15g,石膏30g(先煎),甘草6g,粳米15g,人参10g(可以用党参代替),能清热生津。您这腿没劲,还得加黄芪20g,补气;麦冬15g,滋阴,正好对付您这多饮多尿。”
林薇在旁边记:“消渴(上消)——白虎加人参汤加黄芪、麦冬,症状:多饮,多尿,消瘦,乏力。”她忽然想起什么,“那要是肚子胀,吃得多还总饿,是不是‘中消’?”
“对。”陈砚之答,“中消用玉女煎,知母、石膏、熟地、麦冬、牛膝,清胃热,滋肾阴。要是既渴又尿多,还腰膝酸软,就是‘下消’,得用六味地黄丸打底。”
老太太拿着方子,又问:“我这能吃水果不?人家说糖尿病人啥都不能吃。”
“能吃,”爷爷笑着说,“黄瓜、西红柿随便吃,苹果、梨一次吃半个,别吃西瓜、荔枝这些太甜的。做饭少放油,多吃杂粮,比啥都强。”
忙到晌午,林薇揉着腰说:“今天来的病都跟‘湿’和‘热’有关,是不是天要下雨了?”
陈砚之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压得很低:“估计是,湿气重的时候,脾胃弱的人最容易犯病。”他指着墙上的《金匮》条文,“你看这书里写的,‘湿淫于内,治以苦热,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不管是张叔的湿浊困脾,还是那姑娘的湿热疮疹,说到底都是湿邪在捣乱,只是一个偏寒,一个偏热,治法就差远了。”
爷爷端出刚蒸好的山药糕:“歇会儿,尝尝这个。山药能健脾,正好对付湿邪,你们年轻人总爱吃生冷,得多补补脾胃。”
林薇拿起一块,咬了口:“爷爷,那要是有人又有湿又有寒,还总拉肚子,该用啥方子?”
“真武汤啊。”爷爷说,“附子、白术、茯苓、生姜、芍药,温阳利水,专治寒湿困脾的腹泻。《金匮》里的方子就是这样,看似零散,其实都围着‘辨证’俩字转,抓住了证,方子就错不了。”
陈砚之望着窗外越来越沉的云,忽然笑了:“等下下雨,估计又得来几个关节疼的,风湿痹证,正好用昨天讲的乌头汤。”
林薇赶紧翻笔记本:“我得把乌头汤的方子再记牢点——麻黄、芍药、黄芪、甘草、川乌,川乌要先煎一小时,对吧?”
“没错。”爷爷点头,“学《金匮》就得这样,边学边用,记方子不难,难的是见了病人,能把方子对上号,这才是真本事。”
雨点“吧嗒”砸在窗台上,葆仁堂里的药香混着山药糕的甜,林薇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觉得那些古老的条文活了过来——原来治湿浊的茯苓,清热的石膏,补气的黄芪,都藏在街坊邻里的日常里,藏在一碗药汤、一块糕点、一句叮嘱里,把日子熨帖得踏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