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张远的脸颊无声地往下淌。
他捂住脸，宽阔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帐内的典韦和李大目都默默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典韦握着双戟的手紧了又松，喉结滚动着，却终究没说一个字——他见过张远运筹帷幄的沉稳，见过他临阵杀敌的果决，却从未见他这般失态。
整个营寨里只剩下风吹过帐外赤旗的“猎猎”声，伴着帐内压抑的喘息，显得格外凄凉。
“战争……真是太残酷了啊……”张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在这条通往太平的路上，会有千千万万个王当倒下。”
他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帐外那面在晨风中飘扬的赤旗。
那鲜艳的红色在初升的阳光下愈发夺目，仿佛在诉说着无数牺牲——王当的血，少年兵的血，还有千千万万无名士兵的血，都洒在了这面旗帜上。
“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张远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能够穿透悲伤的力量。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划过被泪水浸得发僵的脸颊，目光变得锐利而决绝，“王兄，你没走完的路，我们会替你走下去。
这面赤旗，我们会用生命守护，直到它插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到那时，再没人会饿肚子，再没人会因战乱流离，孩子们能安稳读书，老人们能晒着太阳唠嗑……那便是你想要的盛世。”
桃河谷口。
谷雨收到张懿撤退的消息时，正蹲在一块被血染红的石头旁，手里紧紧攥着半截断矛。
这断矛，是王当最后依赖的武器。
矛尖早已卷钝，矛杆上凝固着早已发黑的血迹，还有几道深深的裂痕，仿佛还在诉说着主人最后时刻的奋力一击。
谷将军！我们跟他们拼了！夺回阵地，为王当将军报仇！
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吼道。他的胳膊被箭擦伤，血顺着袖口往下滴，却浑然不觉。
周围的士兵纷纷响应，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
群情激愤的呐喊在河谷里回荡，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谷雨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断矛重重顿在地上，发出的一声闷响。
这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嘈杂的呼喊。
他才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此刻却强迫自己沉下脸。
声音虽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拼？怎么拼？我们只剩不到三千人，对方有两万精锐。冲上去，就是白白送死！
他举起那半截断矛，矛尖指向天空，声音陡然拔高：
王将军用这把矛，是为了守护我们能活下去的希望，不是让我们为了一时意气，把命都丢在这里！
先生说过，守不住桃河河谷，就退守上艾城。
那里有城墙，有百姓，有我们囤积的粮草。
只要守住上艾，就有喘息的余地，就有翻盘的希望！
为了报仇把最后一点力量耗尽，那才是真的对不起王将军！
听到二字，更看到谷雨手中那把熟悉的断矛，激愤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曾是王当最信任的副手，此刻拄着自己的长枪，瓮声瓮气地说：
谷将军说得对。先退！
对！听谷将军的！其他老兵也纷纷附和。
谷雨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将断矛抗在肩上，仿佛扛起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转身传令，声音因刚才的激动而有些沙哑：
伤兵优先，轻伤员扶着重伤员，沿着山道回撤，注意警戒！
派两队人断后，务必确认敌军没有追击！
士兵们齐声应道，原本混乱的队伍瞬间变得有序起来。
谷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王当牺牲的方向，将断矛握得更紧。
他仿佛能感受到矛杆上残留的余温，那是属于王当的温度，也是属于老一代反抗者不屈的意志。
王将军，您放心。
他在心里默念，您的矛，我会扛下去。您守护的希望，我也会守住。
说完，他挺直了单薄的脊梁，扛着那半截断矛，率先朝着上艾城的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和断矛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竟有了几分王当生前的沉稳与坚毅。
上艾城内，早已没了往日的安宁。
城墙下挤满了伤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裹着渗血的绷带，有的躺在地上呻吟，有的靠在墙边沉默地擦拭兵器，痛苦的呻吟和沉重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紧。
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蹲在一旁，用布巾蘸着水，小心翼翼地帮伤兵擦拭脸上的污渍，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忍不住往下掉。
幸存的紫云老兵们聚在城门洞下，一个个身上都带着伤，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吊在胸前，眼神却像燃着的火，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为首的老兵名叫赵老栓，是跟着王当最早起义的一批人，此刻他们聚集在此，一步步走到谷雨面前，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却有力：
“谷将军，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打！请让我们守在第一线，就算死，也要为王将军多杀几个敌人！”
谷雨望着他们花白的鬓角和伤痕累累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必须坚强。
他用力点头，声音坚定：“好！城墙东段交给你们！赵叔，你们经验丰富，一定要守住，不能让敌军前进一步！”
“请将军放心！有我们在，就有城墙在！”赵老栓挺直了佝偻的腰板，大声应道。
城墙之上，百姓们正默默地加固城防。
老人搬着石块，颤巍巍地往城垛上堆；
孩童们穿梭在人群中，递着绳索和钉子；
妇人把家里的门板、桌椅都卸了下来，一块块钉在城垛上，填补着城墙的缺口。
他们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工具碰撞的声响，却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这座城，是他们的家，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它。
谷雨沿着城墙巡视，手抚过冰冷的城砖，上面还留着前几日激战的箭痕，有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干涸的血迹。
他能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像压着整座山——王将军的托付，士兵的期盼，百姓的安危，还有先生的嘱托，全都落在了他这个少年人的肩上。
“先生，我们能做到，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