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军区医院隔离病房,单人间,窗户朝东,阳光斜斜照进来,沈星澜坐在床边椅子上,顾青舟站在窗边
医疗监控仪规律地发出“嘀、嘀”声。林薇脸色苍白,左臂裹着绷带,额角贴着纱布。
沈星澜手里削着一个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这是母亲王秀兰早上送来的,说“病人吃苹果好”。
“她昨晚喊了几次‘爸’。”值班护士小声告诉顾青舟,“还有一次喊‘别动孩子’。”
门轻轻推开,主治医生进来:“顾先生,沈女士。病人肋骨骨裂两根,左臂刀伤深及肌肉,轻微脑震荡。失血过多,但抢救及时,生命体征稳定了。”
“什么时候能醒?”顾青舟问。
“麻药过了就该醒了。”医生看了眼监控仪,“不过心理创伤可能更麻烦。送她来的警察说,她被至少四个人围殴。”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仪器的声音。
“青舟,”沈星澜忽然开口,“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收到她的预警……”
“八月三号仓库会出事,‘净土计划’可能真会被叫停。”顾青舟走到床边,“她赌上了命。”
苹果皮断了。沈星澜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林薇紧闭的眼睛:
“我以前恨过她。”
“我知道。”
“但现在看着她躺在这里……”沈星澜声音很轻,“我只觉得难受。不是可怜,是……物伤其类。”
顾青舟握住她的手。
病床上,林薇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林薇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先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然后看到床边的人
“……沈星澜?”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醒了?”沈星澜俯身,按了呼叫铃,“医生马上来。”
林薇想动,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医院,单间,窗外有持枪警卫的身影。
“这是军区医院。”顾青舟开口,“安全。”
医生护士进来做检查。林薇全程沉默,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沈星澜,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检查完,医生交代几句离开了。病房又只剩他们三人。
林薇先开口:“我父亲……”
“你母亲早上打过电话,说疗养院一切正常。”顾青舟说,“我们没告诉她你出事,只说你在外地出差。”
林薇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进鬓发:“谢谢。”
沉默了几秒。
“为什么?”沈星澜问,“为什么要冒死报信?”
林薇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因为我父亲能走路了。”
沈星澜和顾青舟对视一眼,没听懂。
“他瘫痪七年,最近刚能走五步。”林薇声音发颤,“玄武用这个威胁我——如果我听话,治疗继续。如果不听话……”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那为什么还是选了不听话?”顾青舟问。
林薇转过头,看向沈星澜:
“因为我想起你蹲在地里摸叶子的样子。”
沈星澜一怔。
“那天在峰会后台,我看见你抱着那袋土,像抱着什么宝贝。”林薇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比哭还难看,“我当时想,这女人真傻,土有什么好宝贝的?但现在我明白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你不是在宝贝土,你是在宝贝那些靠土活着的人。周技术员的儿子,李会计的老伴,张德贵一家……还有我父亲。”
眼泪不停地流,但她没擦:
“玄武说,为了‘更大的善’,可以牺牲‘小的恶’。可如果‘善’需要先弄脏手,那还是善吗?如果我父亲的腿,要用毁掉别人家的代价来换——那他宁可一辈子坐轮椅。”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沈星澜拿起那个削好的苹果,用小刀切了一小块,递到林薇嘴边:
“吃吧。甜的。”
林薇愣愣地看着她,张嘴,咬住。苹果汁在口腔里漫开,清甜的。
“你说得对,”沈星澜看着她,“是甜的。”
林薇靠坐起来,精神好些了,三人,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水
“八月三号的计划,我们已经部署了反制。”顾青舟说,“样本换了存放地点,仓库加了隐蔽摄像头,周技术员那晚不会值班——我们给他放了假,让他带妻儿去省城玩两天。”
林薇松了口气:“那就好。”
“但‘心蚀’计划不止这一招。”她看向顾青舟,“你们拿到U盘了吗?”
“拿到了。藏在毛线团里,你母亲今天寄到的。”顾青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密封袋,“但需要密码。”
“我生日倒过来,加我父亲确诊瘫痪的日期。”林薇说,“里面是‘心猿’小组过去半年的行动档案,还有十七个潜伏在农业、环保、媒体领域的人员名单。”
沈星澜和顾青舟同时一震。
“名单……”顾青舟声音发紧,“你有证据?”
“有交易记录,通讯记录,部分有录音。”林薇苦笑,“我留了后手,从答应帮他们做事那天起就开始留。本来想用来保命,现在……用来赎罪。”
她看向沈星澜:
“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我差点毁了你的合作社,毁了那些信任你的人。”
沈星澜没说话,只是拿起水杯,递到她手里。
林薇握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慢慢回暖:
“我以前觉得你天真。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讲情怀的人活该被吃掉。”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涟漪,“可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而站在这里的是你。”
她抬起头,眼眶通红:
“沈星澜,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守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最后反而更……坚固?”
沈星澜想了很久,才说:
“因为我守的不是东西,是人。人踩在地上,地托着人。只要这个托举的劲儿还在,就塌不了。”
林薇怔怔地听着,然后笑了,笑出了眼泪:
“多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带电脑了吗?”
顾青舟用加密笔记本打开U盘,林薇口述密码
文件解锁,密密麻麻的资料涌出来。
“这个,”林薇指着其中一个名字,“省农业杂志的副主编,收了‘盘古’两百万,专门写黑稿。他有个情妇,开化妆品店,实际是洗钱渠道。”
顾青舟快速记录。
“这个,环保局的科长。‘盘古’帮他儿子办出国,交换条件是卡你们‘净土计划’的审批。”林薇一个个指过去,“这个,大学的教授,拿‘盘古’的科研经费,在学术上打压质疑他们的人……”
名单很长,触目惊心。
全部说完后,林薇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
“这些交给安全部门,足够掀掉‘心猿’半个网络。”顾青舟合上电脑,看向她,“你确定要全部公开?有些会牵连到你。”
“公开。”林薇闭上眼,“我做的事,我担。”
沈星澜忽然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林薇睁开眼,看向窗外。春末的阳光很好,玉兰树开花了。
“想……去菜市场。”她说,“买点菜,回家给我爸做顿饭。他以前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但我总说忙,七年没给他做过。”
她声音越来越轻:
“我以为忙着追逐未来,其实只是傲慢。连一顿饭的时间都不肯给的人,能懂什么未来?”
病房里安静下来。
沈星澜站起身:“等你好了,来合作社。我们有种黑猪肉,特别适合做红烧肉。”
林薇愣住:“你……还愿意让我去?”
“为什么不愿意?”沈星澜笑了,“地不挑人,谁好好种,它就好好长。”
她走到门口,回头:
“好好养伤。苹果每天给你送。”
门轻轻关上。
林薇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阳光从窗户挪到墙上,暖洋洋的。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大学暑假回家,父亲在厨房教她做红烧肉。父亲说:“薇薇,火候要慢,急了就柴。过日子也是。”
她当时没听懂。
现在懂了。
监控仪“嘀、嘀”地响,像心跳,像钟摆,像某种重新开始计时的声音。
走廊里,沈星澜和顾青舟并肩走着。
“她父亲的治疗……”沈星澜低声问。
“已经在联系其他专家。”顾青舟说,“‘盘古’的疗养院不能再待了,我们想办法转院。”
“钱呢?”
“合作社出。”沈星澜说得很自然,“‘困难直通车’不只对社员开放。”
顾青舟看着她,笑了。
“笑什么?”
“笑你。”顾青舟握住她的手,“对想害你的人,你递苹果。对背叛过你的人,你敞开大门。”
沈星澜想了想:
“地就是这样啊。你今年没种好,骂它它也不记仇。明年好好待它,它照样给你结果子。”
两人走出医院大楼。外面阳光灿烂,玉兰花瓣落了一地。
春风一吹,那些洁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飞起来,像冬天终于过去后,天地呼出的第一口清气。
而病房的窗口,林薇看着那些飞舞的花瓣,轻声对自己说:
“慢一点……这次,要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