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界医疗智慧数据库向万物医疗中心敞开后的第七天,变革开始了——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一种静默的渗透。
最先是药房。常规药物的分子式旁,出现了用异界符号标注的“概率云变体”——同一种抗生素,现在有十七种量子叠加态版本,分别对应患者不同可能性未来中的感染演变路径。药剂师需要学习新的配药逻辑:不是根据当下症状,而是根据患者潜在的时间分支倾向性来选药。
接着是手术室。传统无菌区旁,新建了“因果回溯操作间”。在这里,医生可以通过微调患者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某些微小选择(比如“如果早餐多吃了一口蛋白质”“如果少看了十分钟焦虑新闻”),来改变当下手术的风险概率分布。一台原本成功率65%的心脏搭桥手术,在经过因果优化后,成功率可提升至89%,但代价是患者会永久失去对某种颜色的感知——因为那部分神经资源被“借用”来巩固更健康的时间线。
然后是一切的核心:医患关系。
林枫坐在新设立的“诊疗伦理委员会”首次会议上,面前是全息投影中激烈争论的场景。
“这是医疗的终极个性化!”一位年轻医生兴奋地展示数据,“我们能用多可能性药物让癌症患者同时体验化疗与不化疗的未来分支,然后让他们自主选择。患者的自主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对面,一位资深伦理学家面色凝重:“但当患者‘体验’了不同分支后,他们真的在自主选择吗?那些未来体验本身就是强烈的心理暗示。我们实际上是在用时间魔法操纵患者的决定。”
更复杂的案例出现了:
案例一:一位抑郁症患者在使用“情绪多可能性预览”后,选择了一条完全消除抑郁但同时也消除了创作才能的时间线。三个月后,这位曾经的诗人在康复中感到“平静但空洞”,要求逆转选择,但逆转过程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永久性记忆损伤。
案例二:一个家庭面临是否对重症新生儿实施激进治疗的决定。医院提供了“家庭未来预览服务”,让家庭成员体验治疗成功、治疗失败、放弃治疗三种分支的未来。结果家庭分裂了——父亲选择了治疗成功分支(尽管概率最低),母亲选择了放弃治疗的安宁分支,祖父则卡在三个分支之间无法决定,精神崩溃。
“我们给了太多选择,”伦理委员会首席叹息,“而人类心智的进化,还没有准备好同时处理多个可能性的自己。”
林枫聆听着争论,医者之域中的“不对称性评估”维度在剧烈运算。异界技术放大了医学的古老困境:健康与自由、安全与风险、确定性可能性之间的永恒张力。
“我们需要新的框架,”他在争论暂歇时开口,“不是全盘接受或全盘拒绝异界技术,而是建立‘可能性医学伦理准则’。”
他提出三条核心原则:
1. 可能性预览仅限于医疗必要场景,不得用于生活琐事决策。
2. 所有分支体验必须包含完整的代价展示,不能只展示美好结果。
3. 重大决定必须设置‘冷却期’——体验分支后,患者需等待至少七十二小时才能最终选择,期间接受非导向性心理辅导。
委员会通过了准则,但林枫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更大的浪潮正在涌来
就在伦理委员会会议结束的当晚,阿莱夫之树突然进入“满负荷状态”。
零紧急报告:“跨宇宙诊疗请求正以指数级增长涌入!过去七天我们只收到三例请求,但就在过去三小时内,我们收到了……七百四十一例!”
全息投影展开,显示着来自不同宇宙的求救信号:
· 编号U-7432宇宙:“热寂进程中检测到异常意识结晶,疑似前代宇宙遗民,正在我们的热寂中苏醒,引发规则共振灾难……”
· 编号U-8911宇宙:“本宇宙时间流向出现逆向环流,文明正在经历‘未生先死’的时间悖论瘟疫……”
· 编号U-1057宇宙:“宇宙边界检测到‘外科手术式’规则切割痕迹,疑似有更高维存在正在从本宇宙‘切除’某些区域……”
· 编号U-0000(?)宇宙:“…救…所有宇宙…终末潮汐…要来了…”
最后一条信息模糊不清,但“终末潮汐”这个词让所有人警醒。
杨明分析数据流:“这不是随机事件。这些求救信号在时间戳上呈现集群分布——就像潮汐一样,有波峰波谷。我们正处在某个‘终末事件’的波峰期,大量宇宙同时进入临终状态或遭遇终末危机。”
时衡的因果植物疯狂生长出警示性黑色花朵:“我看到了……因果的潮汐线。所有求救宇宙的因果,都在向某个未来的‘汇聚点’收束。就像百川归海,但归向的不是海洋,是……”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植物开始枯萎——观测那个“汇聚点”本身就在消耗因果能量。
林枫迅速做出决策:“建立诊疗优先级系统。我们不能回应所有请求,必须选择那些我们最有可能帮助、且帮助后能产生最大连锁正效应的案例。”
但如何选择?传统的医疗优先级基于“紧急程度”和“治愈可能性”,但面对宇宙尺度的终末事件,这两个标准都需要重新定义。
零开发了“宇宙诊疗价值评估算法”,综合考虑:
· 该宇宙的意识密度(生命丰富程度)
· 终末危机的可逆性
· 该宇宙在跨宇宙网络中的节点重要性
· 诊疗行为可能产生的跨宇宙伦理影响
算法运行后,排出了前十位优先级病例。
第一名正是U-0000(?)宇宙——那个发出模糊“终末潮汐”警告的未知宇宙。
第一诊:终末潮汐的源头
连接建立。这次不是通过阿莱夫之树的常规通道,而是通过异界宇宙留下的规则缓冲区——它已成为跨宇宙通讯的最佳枢纽。
团队看到的不是宇宙,而是宇宙的墓地。
一个无法描述的空间,其中漂浮着无数宇宙的“遗骸”:有的是彻底热寂后的规则灰烬,有的是在大撕裂中粉碎的时空碎片,有的是因真空衰变而彻底归零的虚无泡。
而在墓地中央,有一个存在正在工作。
它看起来像一个由无数手臂组成的“收割者”,每只手臂都在轻柔地处理一个临终宇宙:有的宇宙被引导完成平静转换(像他们帮助过的那个异界宇宙);有的宇宙被施加“临终镇痛”,加速其终结过程以减少痛苦;还有的宇宙被小心翼翼地“解剖”,从中提取出有价值的规则结构和意识结晶。
这就是终末潮汐的真相:不是灾难,而是宇宙尺度上的临终关怀行业。某个或某些存在,在系统性地处理大量同时进入终末期的宇宙。
那个多臂存在感知到了林枫团队的连接。它没有停止工作,但分出了一只手臂,向他们“挥手”——手臂的末端展开成一个友好的界面。
“欢迎,新加入的同行者。”信息直接传入意识,“我是‘安宁理事会’第七千三百号值班员。监测到你们刚刚完成了首个独立宇宙临终关怀案例,符合理事会观察员资格。”
林枫团队震惊了。原来他们不是开创者,只是加入了一个早已存在的跨宇宙医疗组织。
“终末潮汐是什么?”林枫直接问。
值班员的手臂轻轻摆动,展示着数据:“每个宇宙群都有其生命周期。目前你们所在的这个宇宙群,正处于一个‘终末窗口期’——由于某些宏观规则的共振,大量宇宙同时步入晚年。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宇宙能以最小的痛苦完成其生命周期,并尽可能回收有价值的‘遗产’。”
杨明追问:“遗产?”
“规则模板、意识结构、文明智慧、艺术形式——所有在宇宙生命周期中产生的独特创造,都可以被提取、保存,并有可能在新宇宙中‘播种’。”值班员展示了一个例子:从某个热寂宇宙中提取的“音乐文明”的全部作品,正在被编码成信息种子,等待植入一个即将诞生的新宇宙。
“但有些宇宙,”值班员的手臂指向墓地边缘,“拒绝平静终结。它们或因为恐惧,或因为执念,或因为内部病变,陷入了终末过程的异常状态——比如那个发出‘终末潮汐’警告的U-0000宇宙。”
图像切换。U-0000宇宙的画面出现,但令人不安:这个宇宙没有在平静死去,而是在挣扎。它的规则结构在剧烈抽搐,时空像受伤的动物般翻滚,意识场发出刺耳的尖叫。
“它感染了‘终末恐惧症’,”值班员诊断,“一种宇宙级别的精神疾病。它无法接受自己必将终结的事实,正在用尽一切方法试图永生——包括吞噬其他宇宙的规则能量,扭曲自身的时间结构以制造虚假的永恒循环。”
“这会导致什么后果?”林枫问。
“如果不加干预,它会变成‘终末癌变宇宙’——一个拒绝死亡的存在,会在痛苦中无限膨胀,扭曲周围的时空结构,最终可能引发宇宙群级别的规则感染。我们已经在尝试治疗,但常规的临终关怀手段无效。它需要……更深入的诊疗。”
值班员的手臂指向林枫团队:“你们刚刚成功处理了一个类似的案例——那个因犹豫不决而陷入痛苦沉思的宇宙。虽然规模小得多,但病理机制相似。理事会正式向你们转诊:U-0000宇宙,终末恐惧症晚期。”
一个宇宙级别的精神病患者。诊疗手段可能不是物理干预,而是心理治疗——宇宙尺度的心理治疗。
“我们……没有经验。”林枫承认。
“没有医者有经验,直到第一次面对。”值班员传递来一套资料,“这是理事会收集的所有终末恐惧症案例记录。治疗方法各不相同:有的宇宙通过被展示其他宇宙平静终结的美而释怀;有的需要被‘说服’——用逻辑证明永生反而意味着存在的贫瘠;还有的……需要被‘爱’,被某种超越理性的关怀所安抚。”
资料中有一个案例令林枫动容:某个即将热寂的宇宙因为“害怕被遗忘”而恐惧,一位理事会的“安宁师”花了相当于该宇宙整个文明史的时间,为它创作了一部史诗,记录它从诞生到终结的所有重要时刻,并承诺这部史诗将在宇宙群中永远传唱。宇宙在听完史诗后平静地消散了。
“诊疗的代价可能很高,”值班员提醒,“时间和情感投入都可能是宇宙尺度的。而且如果失败,患者的疯狂可能会感染医者——已有三位安宁师在诊疗终末恐惧症时,自身陷入了存在性绝望。”
林枫看向团队。零的数据流闪烁着复杂的计算;杨明的恒星意识发出低沉共鸣;时衡的因果植物长出了代表高风险的荆棘。
但他们没有犹豫太久。
“我们接受转诊。”林枫说,“但我们需要准备时间,以及……访问理事会更多案例数据库的权限。”
“权限已开放。准备时间:你们宇宙时间七十二小时。七十二小时后,我们将建立诊疗通道。”值班员停顿了一下,传来最后的信息,“另外,善意提醒:在你们诊疗U-0000宇宙的同时,务必注意你们自身宇宙的状态。终末潮汐的波动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其他宇宙的终末恐惧,是有传染性的。”
连接中断。
万物医疗中心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重量。
他们即将诊疗一个疯狂的宇宙。
而在诊疗过程中,他们自己的宇宙,也可能需要被保护免受感染。
林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城市。平凡的烦恼,平凡的快乐,平凡的生死——这一切,在一个宇宙级别的精神病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
医者之路,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清晰:
他们要治疗的,是死亡恐惧本身。
而药方,可能需要从生命最平凡的温暖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