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春天里》
三月末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窗玻璃上爬满蜿蜒的水痕。来来第三次把拼音卡摆在茶几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柔。
“小来,我们再读一遍好不好?b—p—m—f—”
五岁的小来盘腿坐在地板上,手指绞着衣角,眼睛盯着拼音卡上的图画——菠萝、泼水、摸头、佛像——却迟迟不开口。
“宝贝,跟妈妈念,b,菠萝的菠。”来来指着卡片上黄澄澄的菠萝。
小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波……”
“不对,是b,不是波。看妈妈的嘴型。”来来凑近些,夸张地做出发音口型,“b,像爆破的声音,短促有力。”
“b……”小来试着模仿,出来的却还是软绵绵的“波”。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已经四点半了。这组声母她们学了一个小时。来来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堵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小来因病请假两周,幼儿园的课程已经教到整体认读音节,而她们还卡在最基础的声母上。
“妈妈,我渴了。”小来说。
“读完这遍就去喝水。”来来努力维持耐心。
小来不情不愿地又读了一遍,四个声母错了三个。来来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小来,专心一点好不好?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赶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小来愣愣地看着她,眼眶迅速泛红,但没有哭,只是低下头,小声说:“妈妈,我笨。”
“不是笨,是不专心。”来来纠正,语气却软了下来,“来,我们休息一下。”
她起身去倒水,在厨房里撑着流理台站了好一会儿。窗外,雨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来来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拼音的情景——似乎也是这么艰难,母亲也曾这样一遍遍教她。三十年过去了,轮到自己当母亲,却还是同样的无力。
“妈妈,水。”小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她的小水壶。
来来接过水壶装满温水,蹲下身看着女儿:“小来,告诉妈妈,是拼音太难了,还是你不想学?”
小来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同学们都会了。”
“所以你才更要学啊。”
“可是我怎么学都不会。”小来终于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我梦到考试,我什么都不会,同学们都笑我。”
来来一把抱住女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原来孩子心里压着这么重的包袱,而她只看到表面的“不专心”。
“对不起,妈妈不该凶你。”来来轻拍女儿的背,“不会我们就慢慢学,妈妈陪你,好不好?”
“可是要学到什么时候?”小来抽噎着问,“雪儿说她一天就学会了。”
雪儿是小来在幼儿园最好的朋友,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
“每个人不一样,有的学得快,有的学得慢。”来来擦掉女儿的眼泪,“但最后都能学会。妈妈小时候学拼音也用了好久呢。”
“真的吗?”
“真的。”来来抱起小来走到窗前,“你看外面的雨,有的雨滴落得快,有的落得慢,但最后都会落到地上,对不对?”
小来点点头,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晚饭时,来来把情况告诉了丈夫老陈。老陈放下筷子,想了想说:“要不请个家教?”
“才幼儿园就要请家教?”来来皱眉。
“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教又着急上火。”
“我不是着急上火,我是……”来来顿了顿,“我是怕她落下太多,回学校有压力。”
小来低头扒着饭,小声说:“爸爸,我不要家教。”
“那你要什么?”老陈问。
“我要妈妈教。”小来说,“但是妈妈不要生气。”
来来和老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心疼。
晚上睡觉前,来来翻开小来的作业本。最近布置的作业都是拼音相关,小来的本子上满是擦改的痕迹,有些地方纸都快擦破了。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不想上学了。”
来来盯着这行字,久久无法移开视线。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二年级学乘法口诀,怎么也背不下来,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那时候母亲是怎么做的?好像没有特别的做法,只是每天睡前陪她背两遍,背了整整一个月。
有些成长,真的急不来。
第二天是周六,来来决定换种方式。她没再拿出拼音卡,而是带着小来去了图书馆。儿童阅览区里,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听故事会,小来羡慕地看着。
“妈妈,他们在听什么?”
“我们去看看。”
故事会讲的是《小猪唏哩呼噜》,老师边讲边在黑板上写关键词,每个词都标注了拼音。小来听得入神,不知不觉跟着念起来。
“小来,你看这个字,”来来指着黑板上的“猪”,“zh—u—猪,跟妈妈念。”
“zh—u—猪。”小来这次发得很准。
“对了!真棒!”来来忍不住亲了女儿一下。
小来的眼睛亮了:“妈妈,我念对了?”
“对啊,特别标准!”
接下来的半小时,小来跟着故事会学了五个字的拼音,每个都学得认真。来来突然意识到,在情境中学,比干巴巴地读卡片有效得多。
回家的路上,小来主动说:“妈妈,我们买一本《小猪唏哩呼噜》吧,我想自己读。”
“可是你还有很多字不认识。”
“妈妈可以教我啊。”小来说,“像今天那样教。”
来来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昨天那个哭着说“我笨”的孩子,今天主动要求学习了。原来不是孩子学不会,而是她没有找到对的方法。
下午,来来开始准备新的教学计划。她把家里所有带字的物品都贴上便利贴,写上物品名称和拼音。冰箱上贴着“bing xiāng”,电视上贴着“diàn shi”,连小来的玩具熊都挂了个“xiong māo”的牌子。
“妈妈,这是什么?”小来指着水杯上的“shui bēi”问。
“这是‘水杯’的拼音,来,跟妈妈念,sh—ui—shui,b—ēi—bēi。”
“shui bēi。”小来准确复读。
“对了!我们小来真聪明!”
整个下午,家里变成了移动的拼音课堂。小来每认对一个,来来就奖励她一颗星星贴纸。到晚饭时间,小来已经集了十五颗星星,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妈妈,我明天还想学。”小来吃饭时说。
“好,明天我们继续。”来来笑着给女儿夹菜,心里那块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
然而周一的早晨,新的问题出现了。来来试着教小来写拼音,可小来的手总是不听使唤。“b”写得像“6”,“p”写得像“9”,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的小蚂蚁。
“手腕要用力,对,这样。”来来握着小来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可一旦放手,小来又写回原样。反反复复写了十遍,还是没进展。来来感觉那种无力感又涌上来了,像潮水一样淹过胸口。
“妈妈,我累了。”小来小声说。
“才写了十分钟就累了?”话一出口,来来就意识到自己又急躁了。她看着女儿委屈的小脸,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小来,我们去阳台玩一会儿。”
“可是拼音还没写完……”
“拼音可以等会儿写,我们先去玩。”
阳台上,来来接了一盆水,又拿来一根毛笔。“来,我们不写在本子上,写在水里。”她把毛笔蘸满水,在阳台瓷砖上写了一个大大的“b”。
“哇!”小来睁大眼睛,“不见了!”
“对啊,水干了就没了,所以我们可以一直写一直写,不用怕写错。”来来把毛笔递给小来,“你来试试。”
小来接过毛笔,学着妈妈的样子,在瓷砖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b”。阳光照在水痕上,闪着细碎的光,然后慢慢消失。
“妈妈,它真的没了!”
“对啊,写错了也没关系,可以重新来。”
这个下午,小来在阳台上写了整整一盆水。虽然字迹依然稚嫩,但她不再害怕写错了。来来坐在旁边看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让孩子卸下对“错误”的恐惧,比教会她“正确”更重要。
晚上,老陈回家看到阳台上一片水渍,哭笑不得:“你们这是干嘛?”
“我们在学习。”小来骄傲地说,“我今天会写b和p了!”
“真厉害!”老陈抱起女儿转了个圈,“不过下次能不能在纸上写?阳台都快成游泳池了。”
夜里,小来睡着后,来来坐在书桌前整理这些天的教学记录。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小来的进步和挫折:周一学了四个声母,周二忘了两个;周三在故事会学得快,周四自己复习又卡住;周五用水写不怕错,周六在纸上写还是歪……
进步是螺旋式的,进两步,退一步。但总体在前进。
她翻到本子最后一页,看到自己前几天无意识写下的一句话:“假如我是一片雪花,我该飘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是哪里看来的诗句?她记不清了。但此刻看着这句话,突然有了新的理解——做母亲有时候真的像一片雪花,不知道会飘向哪里,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落地,只能随风而行,在飘摇中尽力保持方向。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来来走到小来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嘟起的嘴唇,梦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她俯身倾听,听见小来说:“b……p……m……f……”
连做梦都在学拼音。来来既心疼又欣慰。
她想起今天下午,小来终于能在纸上写出像样的“b”时,兴奋地举着本子满屋子跑:“妈妈你看!我会写了!”
那一刻的成就感,抵得过之前所有的挫败。
也许教育就是这样,不是直线前进的坦途,而是曲曲折折的山路。有上坡的艰辛,有下坡的惶恐,有平路的喘息,但每一步,都是向上的旅程。
第二天,来来带着小来去了幼儿园。虽然还没到返校时间,但她想让孩子提前适应一下。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王老师在整理教具。看见她们,王老师笑着招手:“小来来啦!病好了吗?”
“好了。”小来小声说,躲在来来身后。
“王老师,小来落了两周的课,拼音有点跟不上。”来来开门见山,“想请教您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王老师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来平视小来:“小来,告诉老师,拼音哪里最难?”
小来看了看妈妈,鼓起勇气说:“我总记不住。”
“那老师教你一个秘密好不好?”王老师神秘地说,“每个小朋友心里都有一个拼音小精灵,你越着急,它越躲起来。你不着急了,它就会出来帮你。”
“真的吗?”小来睁大眼睛。
“真的。”王老师从桌上拿起一张拼音卡,“来,我们慢慢念,不着急,让小精灵有时间出来。”
说来奇怪,在王老师的引导下,小来居然流利地读出了整组声母。来来站在一旁,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她太焦虑了,她的焦虑传染给了小来。而孩子敏感的心,首先感受到的是母亲的焦虑,然后才是学习内容本身。
离开幼儿园时,小来主动说:“妈妈,我明天还想来。”
“好啊,妈妈跟老师约时间。”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来靠着来来的肩膀,突然问:“妈妈,雪花最后飘到哪里去了?”
来来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话。她望向窗外,春天已经来了,路边的玉兰花开得正盛,哪里还有雪花的影子?
“雪花最后飘到了它该去的地方。”来来轻声说,“有的落在山上,有的落在河里,有的落在小朋友的手心里,化成水,然后又变成云,变成雨,变成新的雪花。”
“那它累吗?”
“也许累吧,但飘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风景。”来来搂紧女儿,“就像小来学拼音,虽然累,但学会了,就能看懂好多好多故事,那不是很棒吗?”
小来想了想,点点头:“嗯,我要学会拼音,自己看《小猪唏哩呼噜》。”
接下来的日子,来来调整了教学方法。每天只学二十分钟,学完就玩。学的时候全心投入,玩的时候彻底放松。她不再纠结于“今天必须学会几个”,而是关注“今天有没有进步一点点”。
小来的状态明显好转。虽然还是会出错,但不再说“我笨”了。错了就重来,像在阳台用水写字那样,错了也没关系。
两周后的一个傍晚,小来突然举着绘本跑过来:“妈妈!这个字我认识!‘大’!d—à—大!”
那是《小猪唏哩呼噜》的封面,第一个字就是“大”。来来惊喜地抱住女儿:“真的!小来太棒了!”
“妈妈,你听我读。”小来翻开第一页,指着注音一字一顿地念,“从—前—有—一—只—小—猪—叫—唏—哩—呼—噜—”
虽然念得很慢,虽然有些音还不准,但她真的读出来了。来来听着女儿稚嫩的读书声,突然眼眶发热。这一个月的煎熬、挫败、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夜里,来来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小来第一次独立读出一句话。她读得很慢,像一片雪花飘落的速度。但雪花终究会落地,学习终究会有结果。急不得,快不了,只能陪伴,等待,相信。”
写完这段话,她走到窗边。春天已经深了,樱花开了满树,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像一场粉红色的雪。
来来忽然觉得,做母亲真的像雪花——不知会飘向何方,但飘着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陪伴一个生命成长,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识字读书,这其中的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即使有时会融化,会消失,会感到无力。但春天来了,又有新的花开放。
而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