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仅仅是一道红痕而已。
皮未破,肉未绽,甚至连肿都没有肿起来,只是颜色鲜红,证明刚才那一下确实结实实地挨着了。
金君泽愣住了,托着她手腕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温润完好的触感。他方才那一尺,怕是连三分力都没用到,竟也能让她痛呼落泪至此?
悬着的心骤然回落,紧接着,被戏弄的恼怒,如同被压抑后反弹的浪潮,猛地冲上了金君泽的心头。
他担心她受伤,急得方寸微乱,结果呢?
只是这么一道浅浅的红痕!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他气她的娇气。
气她受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就夸张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如此惊天动地,惹人心烦意乱。
他更气自己,气自己竟然真的被她这副样子唬住,如此轻易就乱了阵脚,为她着急上火,全然忘了她平日的劣迹斑斑。
心中那份因她泪眼而升起的怜惜与悸动,在这看清真相的瞬间,迅速蒸发得无影无踪。
是了,凌云宗五长老的掌上明珠,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不得半点疼痛,吃不得一丝苦头。骄纵任性,盛气凌人,对同门毫无友爱之心,动辄打骂欺辱,就连对他这个掌门首徒,戒律堂主,也常常是横眉冷对,没个好脸色,自己平日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她多少夹枪带棒的闲气。
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仅仅因为自己对她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与纵容,难道就能一再逃避应有的规训?
该给些教训了。
不仅仅是替墨景然讨个公道,履行掌门的命令,更是要挫一挫她这身不知收敛的娇纵之气,让她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撒娇哭闹蒙混过去。
他松开了托着她的手,但动作并不轻柔,甚至带着刻意的冷淡。脸上方才的焦急与担忧褪得干干净净,重新覆上了一层比之前更严苛的肃然。
眼里的温柔彻底冷却,看向姜袅袅时。
“只是红了一道而已。”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姜袅袅心头发凉,“师妹,宗规如山,责罚未完。伸手,继续。”
姜袅袅被他这样冰冷的态度一激,心头那股娇气化作的委屈,瞬间又变成倔强。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强行将残余的哽咽压回喉咙,仰起脸,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尽管眼眶还红着,睫毛上沾着细碎泪珠,眼神却重新燃起不服输的锐利。
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然后像是赌气般,再次将那只已经挨过一记,掌心还带着醒目红痕的右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手指因为疼痛和情绪而微微发抖,那道红痕在白得晃眼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就在掌心即将完全摊开在他面前时,她动作忽然一顿。眼波飞快地流转了一下,瞥了一眼那道红痕,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闪电般将右手收了回去。
飞快地将一直藏在身侧的,完好无损的左手伸了出来,替代了右手,递到金君泽面前。
左手同样纤白柔嫩,五指如玉雕,掌心光洁,没有半点瑕疵。
她微微偏着头,不去看金君泽的眼睛,只是固执地将这只“新”手举着,脸颊上泪痕犹在,眼睫湿漉漉地垂着。
那模样,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狡猾,明明是在作弊,偏又做出这副“我已经听话伸手了”的姿态。
中途换手,明显是投机取巧,意图减轻痛楚,是不被允许的。
金君泽的目光落在她递出的左手上,那完好的掌心在幽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与她脸上残存的泪光相互映衬。他本该立刻冷声斥责,勒令她换回右手,甚至因此加重责罚。
可是……
他的视线掠过她湿润泛红的眼角,伸出的左手虽然竭力保持平稳,指尖却依旧在细微地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恐惧。
金君泽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握着戒尺的手紧了又松,就对她这份小聪明纵容纵容了下去。
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重新举起了那柄乌沉的戒尺,将目光从她含泪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只洁白崭新的左手掌心之上。
乌沉沉的戒尺带着破风之声,不轻不重地落下,交替在两只柔嫩的掌心留下逐渐加深的红色印痕。
即便金君泽已暗自收敛了力道,即便姜袅袅中途换手取了巧,那叠加的,火辣辣的刺痛,依旧是她娇生惯养的躯体无法承受之重。
堪堪各挨了五下,加起来不过十记,姜袅袅便彻底溃不成军。
最后一下戒尺刚从左手掌心抬起,她便猛地将双手全都缩了回去,紧紧背到身后,整个人也随之向后蜷缩,仿佛要离那可怕的刑具和金君泽冷酷的面容越远越好。
她摇着头,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颊边,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不……不要了!”
说什么也都不再挨了。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褪去了花孔雀表象的金君泽,是真的会执行到底,不会因她的眼泪或小动作而真正手软。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身前那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如不可逾越之山岳的男子,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地求饶起来:
“手……手都肿了……好痛,真的好痛……” 她试图将背在身后的手展示一点伤势,声音又软又糯,浸满了真实的痛楚与哀求,“大师兄……大师兄你行行好,饶了我这一回吧……呜呜……袅袅知道错了,真的知错了……”
她甚至用回了“大师兄”这个带着同门亲近意味的称呼,不再直呼其名,试图唤起往日并不存在的情分。
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庞。
白皙的肌肤因为持续的哭泣和情绪激动,染上了一层动人的桃花色,从双颊蔓延到眼角,甚至晕染到了小巧的耳垂。
鼻尖通红,嘴唇被自己咬得嫣红微肿,更添几分狼狈的艳色。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完全打湿,黏成一绺一绺,随着她抽泣的动作轻轻颤动。
那双总是盛满骄横或玩味神采的明亮眼眸,此刻被水光浸泡,眼神涣散而怯懦,里面清晰地映对继续受罚的抗拒,以及茫然的哀恳。
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小动物般的无助与惊惶。
她跪坐在那里,绯红的衣襟被泪水沾湿了一小片,颜色更深。全然没有了半分从前的嚣张气焰。
金君泽握着戒尺的手指,掌心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沾染在冰凉的乌木上。
他确实下不去手了。
看着姜袅袅跪坐在那里,哭得浑身发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那张总是生机勃勃,带着狡黠或骄纵神色的脸蛋,此刻被痛苦占据,红晕与泪痕交错。
她抽抽噎噎的求饶声,像小猫爪子,一下下挠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那声带着哭腔的“大师兄”,更是让他刻意筑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难以忽视的缝隙。
他并非铁石心肠。
更何况,面对的是美丽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姜袅袅。
可他是执法者,不是当事人。
这惩戒,归根结底是为了墨景然所受的委屈。他若就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于理不合,也难向师尊交代。
更重要的是他心底那点因她而起的异样情愫,让他更需避嫌,不能显得过于偏袒。
复杂的心绪在胸腔里翻涌,僵硬的转身。他将目光从姜袅袅梨花带雨的脸上强行撕开,投向一直静坐在阴影角落里的墨景然,声音比平时低沉,甚至有些艰涩:
“师弟。”
让当事人来决定,或许更为妥当。
墨景然闻声,并未立刻起身。
他像是从一场无关的冥想中缓缓回神,眼帘微抬,目光平静地掠过抽泣不止的姜袅袅,落在金君泽略显紧绷的侧脸上。
然后,他才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
他走到金君泽身侧,依旧是那副挺拔却疏离的姿态,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履行着礼节:
“师兄。”
与姜袅袅那带着哭腔和哀恳的“大师兄”截然不同,这一声“师兄”恭敬、疏淡,。他甚至没有多看姜袅袅一眼,仿佛眼前这个哭得凄凄惨惨,美丽脆弱的少女,与路边一块石头、一棵草木并无本质区别。
那份冷淡,是深入骨髓的,源于长久的忽视孤寂,对周遭一切的漠然隔绝。
金君泽看着墨景然冷漠的侧脸,再对比身后姜袅袅压抑的啜泣,心头那种难以言喻的窒闷感更重了。
墨景然静立在一旁,将这场闹剧从头到尾尽收眼底。姜袅袅那夸张的痛呼,娇气的眼泪,以及此刻软声下气的求饶,落在他眼中,只觉矫揉造作,可笑至极。
道歉?他心中划过冷嘲。
她欺凌折辱自己,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从最初的言语讥讽,到后来的刻意刁难,乃至今日演武场上那毫不留情的鞭挞,桩桩件件,何曾有过半分真心悔意?她的“知道错了”,不过是皮肉受苦后的权宜之计,是娇贵身子受不住疼的反应,与真心悔悟毫无干系。
他本懒得与这等被宠坏的大小姐计较。蝼蚁的嘶鸣,何须入耳?
只是此刻,听着身后那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抽泣与求饶,看着她即便未曾直视,也能想象出的狼狈与惊惶,心中竟也泛起波澜。
并非同情,而是旁观者看到施暴者自食其果的微妙畅快,原来,她也会怕,也会痛,也会低下那颗总是高高扬起的头颅。
“师弟,你看…”
金君泽将抉择权抛来,墨景然几乎立刻便洞悉了这位大师兄那点未曾言明的心思。
不过是心软,下不去手,又需顾及规矩颜面,故而将这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寻个台阶罢了。
为谁心软?自然是为了那个哭得梨花带雨,此刻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姜袅袅。
墨景然冷笑,这位素来张扬恣意的大师兄,竟也会为个骄纵蛮横的小师妹动摇原则?倒是……有趣。
他面上却分毫不显,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恭敬守礼的模样。甚至在金君泽问询时,还恰到好处地微微躬身,以示对师兄决定的尊重。
“师兄。” 他适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小师妹看来……确是受不住了。”
他略作停顿,仿佛真的在认真思量,目光平静地掠过金君泽手中那柄乌沉戒尺,复又垂下眼帘。
不过还没等他说,金君泽连忙道:“不如师弟亲自罚十下…”
墨景然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微微颔首:“一切,但凭师兄示下。”
姿态无可挑剔,恭敬至极,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之下,眸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微澜,只有冷眼旁观的漠然,与无人窥见之处的不屑与疏离。
他不在乎姜袅袅是否真的受到教训,也不在意金君泽是否徇私。于他而言,这些宗门内的爱恨纠葛,小惩大诫,如同尘埃拂面,不值一哂。
金君泽的手抬起,落在了墨景然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确实觉得委屈了墨景然。
这个师弟,沉默地承受了太多众人或明或暗的排挤,眼前这个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师妹更是长年累月,毫无道理的欺凌。
如今,应有的惩戒,都要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大打折扣,甚至可能不了了之。
可他实在是不忍心了。
那点因她娇气而生的恼怒,早被汹涌而来的怜惜冲得七零八落。
像是向内心那份陌生的情感妥协,也像是逃避自己的失职,金君泽转过了身,不再去看墨景然的脸,也不再去看身后姜袅袅可怜无助的身影。
墨景然的目光,随着金君泽的转身,无可避免地,落在了仍跪坐在原地,沉浸在痛苦与委屈中的姜袅袅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模样。
那张总是明艳张扬,带着娇蛮霸道的脸庞,此刻被泪水彻底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