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菜市场弥漫着湿漉漉的腥气，林辰踩着满地烂菜叶往里走，裤脚很快沾上了泥点。陈阳拄着拐杖跟在后面，碳纤维杖尖碾过片烂番茄，溅起的汁水在水泥地上晕开朵暗红的花。
三号摊位，张建军。林辰对照着手里的纸条，目光穿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落在个堆满青菜的摊位前。摊主正弯腰给捆油麦菜称重，军绿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背影和老照片里的施工队长张大海有七分像。
张师傅，称两斤菠菜。林辰走上前时，注意到摊位的木牌上刻着个小小的字，是张大海的名字最后一个字。
张建军直起身，手里的秤杆晃了晃。他的左眼眉骨有道浅疤，像被钝器划过，和档案里张大海的工伤记录对上了。三块五一斤。他的声音有点闷，指尖在秤盘上拨弄着菠菜，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
陈阳把拐杖靠在摊位边，伸手拿起颗番茄：这疤是小时候摔的？
张建军的动作顿了顿，秤砣一声砸在铁盘上：你们是...他的目光扫过林辰胸前的工作证，突然往后退了半步，碰倒了身后的空菜筐，发出哗啦啦的响。
周围的摊主纷纷侧目，林辰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那是1998年施工队的合影，张大海站在最中间，怀里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是张建军。我们想问问你父亲的事。
张建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突然抓起把菜刀往案板上剁，青椒被劈成两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爸死了十年了！他的声音发颤，菜刀在案板上划出刺耳的声，你们问他干什么？他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陈阳捡起地上的空筐，注意到筐底贴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张大海穿着工装，正把奖牌挂在张建军脖子上。你爸不是窝囊废。他的声音很轻，他是被人逼着闭嘴的。
张建军猛地抬头，左眼的疤痕在晨光下泛着白。他盯着陈阳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丢下菜刀，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就知道...就知道会有人来...他的呜咽声混着菜市场的嘈杂，我爸临终前三天，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张大爷，说那堵墙塌的时候，他明明能喊住人...
林辰递过去瓶矿泉水，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张大爷是赵铁牛的父亲？
张建军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我爸说，那天早上他发现水泥有问题，想停工，马老根的人把我堵在学校门口，说我要是敢不听话，就让我永远念不成书。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爸给我买的新书包，还没背热乎呢...
菜摊前渐渐围了些人，隔壁卖猪肉的大叔探头看了看，叹了口气：老张头那阵子总在夜里哭，说对不起工友。有次喝多了，抱着电线杆喊我不是故意的，喊得嗓子都哑了。
张建军突然站起身，掀开店摊底下的木板，从里面拖出个铁皮箱。箱子上了三把锁，钥匙串在根红绳上，挂在他脖子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我爸说，等我有能力了，就把这些东西交给敢查马家的人。他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捅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箱子里铺着块蓝布，上面放着本牛皮日记，封面上烫着施工日志四个字。林辰翻开第一页，张大海的字迹遒劲有力，记录着每天的施工进度，直到1998年6月15日——事故前三天，字迹突然变得潦草：
马老根让仓库换了水泥，标号差太多。跟他理论，他说要么签字，要么让你儿子滚出镜州。建军明天要考试，不能让他受影响。
6月17日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水泥卸车时，看见马文涛在旁边笑，像只等着看好戏的狼。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事故当天，墨水晕得不成样子，只能辨认出对不起铁牛他们要灭口几个字，字迹划破了纸页，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陈阳的指尖抚过那道破痕，突然摸到纸页间夹着的硬东西。他小心地抽出来，是张黑白照片——马老根站在辆黑色轿车旁，正和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握手，两人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坍塌前的体育馆工地。
这是谁？林辰放大照片，中山装男人的领口别着枚徽章，隐约能看到字的轮廓。
张建军凑近看了看，突然了一声：这是当年的副市长！我爸说，事故处理完没几天，他就升成常务副市长了，剪彩的时候还跟马老根站在一起，亲得像兄弟。
菜市场的广播突然响了，早间新闻正在播报镜州市政建设成果展，主持人的声音甜得发腻：...在历任领导的带领下，镜州的城市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建军猛地关掉收音机，按钮被按得咯吱响。变化？他冷笑一声，指着照片里的中山装男人，他现在是省里的大领导！去年来视察菜市场，还夸我菜种得好，说要给我发模范商户奖！
林辰把照片和日记小心地收进证物袋，注意到张建军脖子上的红绳磨得发亮。这些年，辛苦你了。
张建军突然从摊位底下拿出个布包，里面是枚褪色的奖章——那是张大海1997年获得的优秀施工队长奖章。我爸说，这奖章比命还重要。他把奖章塞进林辰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颤，你们一定要查清楚，不然我爸在天上都闭不上眼。
离开菜市场时，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穿过菜摊的遮阳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阳的拐杖尖沾着片菠菜叶，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写字楼，中山装三个字在舌尖打转——如果没记错，现任省人大副主任的履历里，1998年正好在镜州担任副市长。
林辰握紧手里的奖章，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想起张大海日记里的那句话：他们要灭口——灭的或许不只是真相，还有那些试图说出真相的人。
张建军的菜摊前又排起了队，他正在给位老太太称菠菜，动作麻利得像换了个人。风吹过摊位的木牌，字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像双不肯闭合的眼睛，静静看着这座正在变化的城市。
而那枚夹在日记里的照片，正躺在证物袋中，中山装男人的笑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个藏在暗处的惊叹号，预示着这场清查，才刚刚触碰到最坚硬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