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3月30日,清晨七点,天JIN李鸿章行辕。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略显昏暗。李鸿章穿着整齐的朝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那份凌晨从太原发来的电报。
幕僚张翼守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张翼。”
张翼推门进去:“中堂。”
“去,”李鸿章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给各国公使发帖,请他们上午九点,到海河码头旁的望海楼……不,到英国领事馆谈判厅会面。就说,本大臣有要事相告。”
张翼犹豫:“中堂,今天可是最后期限……”
“正是最后期限,才要说清楚。”李鸿章终于抬起眼,那双老眼里布满血丝,却透着一种决绝的光芒,“去吧。”
上午八点五十分,英国领事馆谈判厅。
长桌旁已经坐满了人。英、法、德、俄、美、意、奥、西、比、荷、葡十一国公使及主要随员全部到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甚至得意的神情——在他们看来,今天不过是走个形式,清国除了签字,别无选择。
欧格讷爵士坐在主位,正和旁边的法国公使鲍渥低声说笑:“我猜李鸿章会要求把赔款再降个一两千万两,或者把还款期限延长几年。这些小把戏,我们到时可以‘勉强’答应他。”
鲍渥微笑:“毕竟要给清政府留点面子。只要核心条款不动,其他的可以稍微松动。”
德国公使穆默男爵看了眼怀表:“九点了,李鸿章还没到。”
美国公使柔克义皱眉:“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我国政府已经明确指示,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李鸿章带着庆亲王奕匡、两广总督德坤,以及几名随员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慢,但腰杆挺直,朝服上的仙鹤补子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各位公使,久等了。”李鸿章在主位对面坐下,声音平稳。
欧格讷开门见山:“李中堂,今天是最后期限。贵国朝廷是否已经做出决定?我们拟定的条约文本就在这里——”他推过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只要签字,战争状态立即结束,联军将开始有序撤军。”
所有人都看向李鸿章,等待他讨价还价。
李鸿章没有看那份条约。他缓缓扫视桌旁的每一张脸,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口:“本大臣奉太后、皇上谕旨,特来告知各位——”
他顿了顿,整个大厅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大清国,不接受贵国提出的条约。”
死寂。
足足五秒钟,没人说话。每个人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听错了。
“什么?”欧格讷第一个反应过来,霍然站起,“李中堂,你再说一遍?”
李鸿章也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大清国,不,签,此,约。”
轰——!
大厅炸开了锅!
“荒谬!”穆默男爵拍桌而起,“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鲍渥脸色铁青:“李中堂,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今天是最后期限!”
柔克义试图保持冷静:“李中堂,请三思。如果今天不签,联军将不得不采取进一步军事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李鸿章等他们说完,才缓缓道:“本大臣知道今天是最后期限。也知道不签约的后果。但——”他提高声音,“大清国四万万人,尚有血性!京津可占,炮台可毁,但人心不可辱!此约若签,我李鸿章便是千古罪人,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这话让各国公使脸色更加难看。
欧格讷强压怒火,冷笑道:“李中堂,你以为靠那些乌合之众的义和团——哦,现在叫抗洋义军——就能挡住联军?黑风岭一战,他们死了近千人,我们只损失两百。这样的仗,你们能打几场?”
“打一场不够,就打十场。十场不够,就打百场。”李鸿章迎着他的目光,“直隶打不了,就去山西打。山西打不了,就去陕西打。大清国土万里,有四万万人。洋人有多少兵?五万?十万?就算再来十万,撒在这万里河山里,够用吗?”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倒是各位公使,不妨想想:贵国在南非的战事还没结束吧?布尔人越打越勇,听说最近又炸了三列火车。贵国国内,反战游行天天有吧?《曼彻斯特卫报》还在刊登华北平民被屠杀的照片吧?这场仗,你真能耗得起吗?”
这话戳中了痛处。几个小国公使开始交头接耳,神色不安。
德国公使穆默厉声道:“李鸿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不签,明天我们就宣布支持南方督抚自治!到时候大清国分崩离析,看你这个中堂大臣还怎么做!”
李鸿章居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讽刺:“穆默公使,您以为南方督抚都是傻子?今日你们能支持他们自立,明日就能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他们。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懂。”
他环视众人,最后说:“本言尽于此。太后、皇上已启程前往西安。本大臣今日也将离开天津。各位公使若还想谈……可以去西安谈。不过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各位保重。”
说完,他转身就走。奕匡、德坤等人连忙跟上。
“站住!”欧格讷怒吼。
李鸿章停步,回头:“公使还有何指教?”
欧格讷脸涨得通红,手指着李鸿章,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联军很快就会让太原变成第二个京城!”
李鸿章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战场上见。”
他走了。留下十一国公使面面相觑,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穆默一拳砸在桌上:“疯了!这些中国人疯了!”
鲍渥喃喃道:“他们哪来的底气?”
柔克义苦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立刻给京城发电,通知西摩尔将军——谈判破裂,战争继续。”
欧格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光是通知西摩尔。要给伦敦、巴黎、柏林、华盛顿……都发电。清国拒绝签约,要求增兵,要求更多军费。还有——”他眼中闪过狠厉,“立刻联系我们在南方的代理人,开始接触那些总督。李鸿章说得对,那些督抚不傻,但……他们更怕死。”
会议厅里乱成一团。电报员跑来跑去,各国公使争吵不休。谁也没想到,最后期限等来的不是签字,而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在驶离领事馆的马车上,李鸿章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中堂,”奕匡担心地问,“咱们真要去西安?”
“去,”李鸿章没睁眼,“不去,洋人不会信朝廷的决心。”
“可……这一拒,不知要死多少人。”
李鸿章终于睁开眼,看着窗外掠过的天JIN街景,那些被战火摧残的房屋,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
“张翼,”他低声对坐在对面的张翼说,“想办法给蓟州那边递个信。告诉他们……朝廷没签。让他们……好好打。”
张翼重重点头,眼眶红了。
马车向南驶去,驶向未知的战争与未来。而天JIN港里,联军军舰拉响了汽笛,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宣告:更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