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窑那边的烂摊子留给卢统领和李文远收拾,时若和萧逐渊带着几箱子最要紧的物证,还有那个吓得尿了裤子的账房老胡,直接回了检视司衙署。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马车里,各种味道杂陈,闻得人脑仁疼。萧逐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脸色还是有点白,但呼吸还算平稳。时若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账册和信物的紫檀木盒子,就怕出什么意外。
到了衙署,天已经彻底亮了。街面上开始有了行人,看到这队人马带着血污杀气腾腾地回来,都吓得远远躲开。
衙署后院临时腾出来几间空房,专门安置这次突袭带回来的东西和人。活口都被关进了大牢,加派了三倍人手看守,饭食饮水都严格检查。那个西南蛮子和老账房被单独关在最里头的两间。
时若一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直接进了临时充作证物房的那间屋子。青穗已经指挥人把箱子搬了进来,点上了好几盏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
“先把那几本账册摊开,注意顺序别乱。”时若一边摘下手套,一边吩咐。她先没去碰那些信和印,直接盯上了账本。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藏着最要命的东西。
青穗小心地把几本厚厚的账册平铺在铺了白布的长条案上。账册用的纸是南边来的上好竹纸,但边角已经磨损发毛,显然经常被翻看。
时若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前面几十页,记录的都是些寻常的砖石买卖、人工支出,甚至还有些米面油盐的采买,做得有模有样,像是正经生意账。但翻到大约中间靠后的部分,笔迹变了,内容也变了。
开始出现一些代号。“甲字货”、“乙字料”、“南边来的石头”、“北边送的铁胚”,后面跟着数量和价钱,数目越来越大。
再往后翻,代号变得更加隐晦,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自创的暗语。但有几处,用了直白的字眼。
“药金,五百两,收自‘七爷府’。”
“械款,黄金八十锭,付与‘黑石巫祝’。”
“西南贡,明珠十斛,犀角五对,已入库(甲三)。”
“打点京营某,白银两千,皮货若干。(备注:通路已稳)”
“定制‘雷火子’图样及首批十枚工料,计银一千五百两。(备注:工坊在榆林巷尾,匠人已控)”
时若的手指停在“雷火子”三个字上,心猛地一沉。图样……她在红砖窑地窖里看到的那个画着带尾翼圆球的图纸,果然是火器!他们不仅在囤积军械火药,还在秘密研制新式的投掷火器!
“榆林巷……”她低声念着,“青穗,立刻去查,京城榆林巷尾,有没有铁匠铺、木工作坊之类的,尤其注意近期有无生面孔进出,或者夜间有异常动静。”
“是!”青穗转身就要走。
“等等,”时若叫住她,“让李司直那边伤不重的人去查,暗中进行,别打草惊蛇。你留在这里帮我。”
她又翻开另一本账册。这本记录的时间能追溯到三年前。前面的记录还算“正常”,多是王府的日常用度、田庄收入、人情往来。但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了大量不明去向的大额支出,名目含糊,什么“修缮别院”、“采买古玩”、“资助清客”,但数额大得离谱。
其中有一笔,引起了时若的注意:“永熙十二年冬,支白银五万两,黄金千两,购‘滇南奇珍’,送与‘黑石大巫’,以固盟好。(经手:赵管事)”
永熙十二年冬,那是睿亲王倒台前半年左右!他就在那个时候,还在用巨资贿赂西南黑石寨的大巫师!
而这位“赵管事”……时若皱眉想了想。睿亲王倒台后,其府中管事仆役或被遣散,或被发卖,也有少数几个心腹据说“暴病身亡”或“失踪”。这个赵管事,是不是就是失踪者之一?
她继续往下翻。账册最后几页,字迹显得匆忙潦草,记录的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情。
“京郊田庄出粮米二百石,换‘破甲锥’一百五十支。(货存红窑)”
“收南边‘药材’二十箱,提纯得‘蓝’五罐。(存地窖)”
“支现银三百两,雇‘滇南好手’六名入京。(安置北滩)”
“付‘顺达车行’运费,计六十两。(运‘砖坯’三车)”
一笔一笔,清晰地将红砖窑、北城荒滩、车马行、西南杀手、军械禁药……全都连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一份完整的犯罪记录!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最后一页,只有短短一行字,墨迹很新,可能是不久前才写下的:
“诸事备,待东风。七爷令:元夕灯盛时,可动。”
元夕灯盛时,可动!
时若盯着这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元夕节,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后!那是京城最热闹、人最多、防卫也最容易出现疏漏的时候!他们想在那个时候“动”?动什么?用那些“雷火子”?袭击图纸上圈出的那些地点?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余孽作乱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意图在京城心脏地带制造大规模混乱甚至刺杀的谋逆行动!
“青穗,”时若的声音有点发干,“去请世子过来。快。”
萧逐渊就在隔壁房间,正由太医重新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听到青穗的话,他眉头一皱,挥开太医,裹着还没系好的绷带就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他看时若脸色不对。
时若没说话,只是把摊开的账册推到他面前,手指点在那最后一行字上。
萧逐渊俯身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元夕……灯盛时……”他低声重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账册,还有地窖里那些图纸,连起来了。”时若的声音很冷静,但语速很快,“他们不是在准备小打小闹。囤积军火,研制新式火器,收买京营门路,勾结西南蛮族死士……目标很可能就是元夕夜的皇城、或者重要衙署、甚至可能是……”
她没说完,但萧逐渊懂。也可能是针对像镇国公府这样手握兵权的勋贵府邸,制造混乱,趁乱起事,或者达成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个老账房,还有西南蛮子,必须撬开嘴。”萧逐渊直起身,眼底一片寒意,“尤其是那个‘七爷’到底是谁,现在藏在哪儿,元夕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老账房吓破了胆,或许能问出点东西。那个西南人,恐怕是死士,难。”时若说着,看向桌上的其他东西,“还有这些信和印,需要仔细核对。特别是那几封用薛涛笺写的……”
她拿起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的内容很普通,就是问候近况,谈论些诗词风物,落款是“七郎”。笔迹清隽潇洒,和账册上那些记录显然不是同一人所写。
“这是睿亲王本人的字迹吗?”时若问萧逐渊。萧逐渊早年常在宫中走动,应该见过。
萧逐渊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拿起另外几封对比,半晌,才沉声道:“很像。但我不能完全确定。睿亲王倒台后,他留下的手书大多被查封或销毁,流传在外的极少,需要找更权威的人来辨认。”
“先不管这个,”时若把信放下,又拿起那方私印,“‘七郎清赏’。这印,是真的可能性很大。这些信和印,和账册、佩剑放在一起,说明在余孽心中,这位‘七爷’依然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甚至保留着这些旧物,或许还在等待‘复辟’之日。”
她顿了顿,看向萧逐渊:“你觉得,这个‘七爷’,真的是睿亲王某个侥幸逃脱的心腹在冒充,还是……睿亲王他,可能根本没死透?”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下。
萧逐渊沉默良久,缓缓摇头:“西域传来的消息,睿亲王及其嫡系子嗣确实伏诛,尸身虽然……不全,但经过辨认。不过,若是早有替身准备,或者有人李代桃僵,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此事关系太大,没有确凿证据,绝不能妄下论断。”
“那就先从能确定的下手。”时若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账册,“这账册里提到经手人‘赵管事’,还有贿赂黑石巫祝的巨款。赵管事下落,需要立刻查明。另外,账册里频繁出现的‘王府旧库’,这笔钱财的流向,恐怕才是关键。睿亲王倒台,王府被抄,但肯定有暗账,有藏起来的财富。这些钱,就是余孽活动的根基。”
她拿起笔,在旁边的纸上飞快列出几条:
一、 突审老账房胡某,追问“七爷”身份、藏匿处、元夕计划细节、赵管事关联。
二、 试探西南蛮子,看能否获取黑石寨内部信息、联络方式。
三、 核查“榆林巷工坊”,控制匠人,获取“雷火子”实物及更多图纸。
四、 暗中调查“王府旧库”可能之隐匿钱财去向,追查大额不明支出收款方。
五、 辨认睿亲王手书及印信真伪。
“前三条,检视司来办。后两条,恐怕需要逐渊借助萧家力量和……宫里的人脉。”时若把纸推给萧逐渊。
萧逐渊扫了一眼,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人去查旧库钱财和印信。榆林巷那边,让你的人小心,如果真有火器工坊,里面可能也有亡命之徒。”
“明白。”
两人分工已定,萧逐渊不再耽搁,转身出去安排。时若也站起身,对青穗道:“准备一下,去牢里,先见见那个老胡。”
检视司的大牢在地下,阴冷潮湿,即使白天也点着火把。老胡被单独关在一间。他瘫坐在角落的草堆上,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听到铁门打开的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抬起头。
时若走了进去,青穗跟在后面,手里托着个木盘,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账册——正是从红砖窑带回来的那本。时若在差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老胡,没立刻说话。
沉默有时比喝问更让人恐惧。
老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乱飘,额头冒出冷汗。
半晌,时若才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胡账房,这些账,是你记的?”
老胡嘴唇哆嗦着,想否认,但目光触及青穗手里那本熟悉的账册,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去,最终点了点头。
“记了多少年了?”
“两、两年多……”
“‘七爷’是谁?”时若单刀直入。
老胡猛地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想清楚再答。”时若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一家老小,我记得是在通州吧?上个月你小儿子刚添了个孙子?四代同堂,不容易。”
老胡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大人饶命啊!小人是被逼的!小人就是个记账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时若拿起那本账册,翻到记录“雷火子”和“元夕可动”的那几页,递到他眼前,“这些,是你写的吧?‘雷火子’是什么?元夕要动什么?‘七爷’藏在哪儿?说!”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老胡被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磕磕巴巴道:“‘七爷’……‘七爷’就是……就是以前的睿亲王爷府上的大管事,赵、赵德海赵爷!红砖窑的事,都、都是他安排的!小人只是听令记账啊!”
赵德海!果然就是账册里提到的“赵管事”!
“他现在人在何处?”
“小人……小人不知道啊!”老胡哭道,“赵爷神出鬼没,每次都是他派人来取账本,或者让小人去指定的地方见他,从来不让小人知道他的落脚处!上次见……是十天前,在城南的土地庙后面……”
“元夕的计划是什么?‘雷火子’到底有多少?除了红砖窑和榆林巷,还有没有别的据点?”时若追问。
“计划……赵爷没说那么细,只说……到时候京城一乱,咱们就有出头之日了……‘雷火子’小人没见过,只听赵爷提过,说厉害得很……据点……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就知道红砖窑和偶尔去送账的几个地方,都是临时定的……”
老胡知道的确实有限,核心秘密显然掌握在那个赵德海手中。
时若又问了几句关于西南蛮子、黑石寨联系的事情,老胡也只说都是赵德海直接接头,他偶尔见过几次,具体不清楚。
看来,关键还是那个赵德海。
时若站起身,最后看了老胡一眼:“把你知道的,所有见过赵德海的时间、地点、他可能接触的人,还有他派来跟你联系的人的长相特征,全部写下来。写清楚,或许能给你一条活路。”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出了牢房。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老胡绝望的哭声。
青穗低声道:“夫人,那个西南蛮子,要现在审吗?”
时若摇摇头:“那是块硬骨头,得换个法子。先晾着他。我们回去,把老胡的口供和账册线索再捋一捋。当务之急,是抓住赵德海!”
走出大牢,时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干净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沉重。赵德海,黑石寨,元夕之约……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