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藤上的露珠“啪嗒”砸在青石板上时,我“听”见惊云的爪子刮过门框的声响。
它本该在晨雾里打盹,此刻却像被抽了脊骨的银箭,“嗖”地窜向北门,鼻尖几乎要贴到晨雾里。
“嗷呜——”它的低吼带着颤音,不是威胁,倒像在喊谁的乳名。
尾巴尖绷得笔直,耳朵却软塌塌垂着,左前爪在泥地上扒拉出个小坑。
我“看”见它湿润的鼻尖抽动,像是在捕捉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是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
还是更淡的,带着米香的旧棉絮味?
“阿丰,你听见了吗?”白芷的声音从院心传来。
她手里攥着半卷泛黄的护士日志残页,发梢还沾着熬药时的水蒸气。
那页纸边缘焦黑,中间一行字被红墨水划得稀烂:“安宁院亡者名录,焚于1998年暴雨夜,唯留指纹印于厨房铁锅底。”
她突然转身往灶房跑,蓝布衫下摆扫过新藤的叶片。
我“跟”过去,见她踮脚够到梁上挂的老铁锅,锅底结着层黑亮的积垢。
她抄起竹片刮了两下,积垢簌簌脱落,露出一圈浅灰色的凹痕——是无数手指曾紧攥过的形状,粗粝的指节印叠着指腹的茧印,像片密密麻麻的星图。
“摇芽!”白芷喊得急,声音撞在房梁上。
摇芽正蹲在井边洗青菜,闻言甩着水就冲进来,水珠子顺着发辫滴在她蓝布裙上。
她闭着眼将掌心覆在锅底,睫毛抖得像被风吹的蝶翼。
“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眼泪砸在锅沿,“他们记得米煮熟的咕嘟声,记得粥勺碰碗的响,记得有人喊‘趁热吃’。可他们忘了自己叫什么,忘了怎么敲门,只记得——”她吸了吸鼻子,“只记得饿。”
我“听”着自己的心律慢下来,一下,两下,像母亲当年哄妹妹睡觉的拍背声。
那是我在病房里反复默诵的节奏,是刻在骨缝里的安魂曲。
白芷抬头看我,眼里有星子在晃:“今晚,月相和当年你父母……”她没说完,喉结动了动,“该给他们做顿饭。”
灶房的风箱“呼嗒呼嗒”响起来时,天刚擦黑。
小满坐在门槛上,两条腿晃得像拨浪鼓,双手拍着大腿哼调子——是他妈哄妹妹喝奶的调,也是我在病房里数着节拍活下来的调。
他的小巴掌拍得红扑扑的,嘴里含糊唱着:“粥儿香,饭儿暖,阿姐等你端饭碗。”
白芷把陈年糙米泡在井水里,米香混着白藤花粉的甜,漫得满院都是。
惊云叼来鼠族送来的山菌干,银毛上沾着夜露,放在白芷脚边时还甩了甩头,像是说“这个鲜”。
老铁锅架在柴火上,水刚开始冒小泡,我引着地脉里的温气渗进灶膛,火舌“噼啪”舔着锅底,把那些指纹印烤得暖烘烘的。
戌时三刻,锅盖“咚”地跳了一下。
白汽裹着米香冲出来,在竹棚下凝成一片雾。
最先显形的是个穿蓝条病号服的老太太,白发沾着水珠,手悬在粥碗上方抖个不停。
接着是抱娃娃的女人,娃娃的虚影在她怀里蹬腿;还有缩在竹椅角的少年,校服袖口破了个洞——和我当年那件一模一样。
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像被风吹散又勉强聚起的云。
摇芽端着第一碗粥过来,碗沿还沾着糖渍。
她把碗轻轻放在老太太脚边的空位上:“奶奶,您尝尝,今年的米特别香。”
老太太的手穿进碗里,碗却没倒。
小满“蹬”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木勺子塞进她虚影里:“奶奶,您拿不稳,我帮您扶着。”他仰着头,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月亮。
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老太太的虚影突然凝实些,她“捧”着小满的手,低头吹了吹碗里的粥——其实根本没有热气,可她的动作那么真切,像是回到了某个炊烟袅袅的清晨。
“我家那口子,就爱喝甜粥。”抱娃娃的女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当年在食堂,他总偷我碗里的糖桂花……”
“我记得!”摇芽猛地抬头,“上个月井边开的桂花开了三茬,我都收在陶罐里了!”她转身往屋里跑,回来时捧着装糖桂花的罐子,往每个碗里撒了一小把。
竹棚下的影子越来越多,有穿护士服的姑娘,有瘸腿的老头,甚至还有只花斑猫——是当年在病房陪我熬过漫漫长夜的那只。
惊云趴在桌脚,尾巴尖轻轻扫过花斑猫的虚影,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是在说“你也来了”。
我们不停盛粥,不停说话。
讲小满昨天摔了泥灶又重新捏了个带烟囱的,讲新藤的叶子能给婴儿治夜啼,讲晶核碑在雷雨天会发出铃铛似的轻响。
没有人提“死”字,也没有人掉眼泪,仿佛只是一群走散的人,终于在饭点回了家。
子时的梆子声从山外传进来时,影子们开始变淡。
那个抱娃娃的女人摸摸孩子的头,转身要走。
老太太却突然停住,回头望了眼老铁锅,嘴唇动了动。
摇芽抹了把眼泪,轻声说:“她说,谢谢你们还记得用这个锅。”
惊云叼来块炭灰,在泥地上画了个圆圈,又在圈里画了口小锅。
它抬头看我们,银毛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明年,还要回来吃饭。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远,心律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风穿过林梢,扫过桌上没喝完的粥碗,最后落在老铁锅上。
锅底的指纹被烟火熏得暖黄,像被谁轻轻捂过,终于不再冰冷。
而家的意义,从来不是活着的人守住什么,而是死去的人,也敢回来吃饭。
后半夜雨落了。
我“看”见新藤的叶片托着雨珠,每滴雨里都映着竹棚下的空碗。
晨雾漫上来时,惊云突然竖起耳朵,朝着东墙方向低鸣——那里是当年我被送进安宁院的路,此刻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
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