孵寂的影子在灶膛前晃了半夜。
我“看”着他指尖轻轻抚过婴儿额角那点淡红的梅花印,像在确认什么珍贵的信物。
雨夜里沾的泥星子还挂在他裤脚,可怀里的小肉团睡得正香,小嘴抿着,倒像是在笑。
“阿丰。”他突然抬头望向晶核碑,声音轻得像落在槐叶上的晨露,“我能留多久?”
我“听”见自己的心律漏跳了一拍。
这具由怨气残念凝成的躯体,本该随着“钓者”封印碎裂而消散——可他抱着孩子喝白藤汁时眼里的光,给婴儿换尿布时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的模样,哪像是将死之人?
分明是个手忙脚乱学当爹的生瓜蛋子。
“你喝下去的白藤汁里,有整座山的灵气。”我“说”,声音顺着地脉渗进他掌心,“你护着这孩子时,他的心跳在补你的魂。”
他低头蹭了蹭婴儿的小脸蛋,喉结动了动:“够不够……够他喊我一声爹?”
我没回答。
但当他把婴儿往怀里拢得更紧些时,我“看”见他透明的指尖慢慢有了血色——像春雪融化时,第一株钻出冻土的草芽。
清明前一日,白芷系着蓝布围裙推开灶房门。
她手里攥着半把新采的艾草,叶尖还滴着晨露:“阿丰,我想给娃办个认亲礼。”
“认亲?”摇芽正蹲在门槛边给婴儿编草环,闻言抬头,铜铃腕饰叮铃作响,“他又没血缘亲人——”
“咱们这儿的亲人,从来不是血脉串的。”白芷把艾草别在门框上,目光扫过墙上串着的尿图陶板,“当年我守着将死的周医生喝最后一口药,他说‘白姐,我走了,你替我看住这园子’;你阿丰刚来时只会缩在墙角发抖,是老皮带着鼠群给他叼来热乎的窝;孵寂……”她顿了顿,朝门外坐着的身影努努嘴,“他抱这孩子时,比我当年守月子的小护士还紧张。”
摇芽的草环编到一半,突然红了眼眶。
她猛地站起来,发梢沾的草屑扑簌簌往下掉:“我去摘槐树上的金叶!去年周医生走时,槐树落的就是这种叶子!”
话音未落,惊云“嗖”地窜进来,嘴里叼着根黑黢黢的老骨头——是三年前它咬断护工警棍时崩下的残件,齿痕还清晰可见。
它把骨头轻轻搁在白芷脚边,尾巴拍得地面咚咚响。
小满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捏着个泥团,歪歪扭扭的“家”字还沾着草汁:“给小画家的。”
白芷蹲下来,把艾草、老骨头、泥团和金叶轻轻拢在一起。
她的指腹擦过泥团上未干的草汁,抬头时眼角泛着水光:“这不是仪式,是告慰——告慰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我在’,告慰那些没来得及圆的‘家’。”
我没让任何人念咒做法。
这些年看够了符纸翻飞、法坛高筑,倒不如让地脉自己说话。
我引导心律在七日内慢慢提温,冻土“咔嚓”裂开的声音像春天在敲门;白芷带着孩子们用啃信留下的防水油纸染成橙红的彩布,搭在竹棚架上,风一吹就哗啦啦响;灶房的大铁锅连炖三天桂花糖粥,甜香裹着槐花香飘出二里地,引得来往的麻雀都在檐下打旋儿。
孵寂把自己关在偏房里三天。
等他出来时,怀里多了件小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左袖口却绣着朵极精致的梅花,花瓣边缘还留着线头,像是拆了又缝、缝了又拆。
他把棉袄往婴儿身上比量时,那小肉团突然蹬腿笑出声,口水把梅花瓣都洇湿了,倒把他急得手忙脚乱:“小祖宗,这是你阿爹头回拿针……哎哎别抓线!”
认亲当日的晨铃响得格外脆。
摇芽攥着拉绳的手直抖,铜铃撞出的音波震得槐叶簌簌落——可这回落的不是枯叶,是万千金叶。
每片叶子上都浮着名字,苏眠、周医生、李阿婆,还有……我“看”见那片最小的金叶,上面用稚拙的笔迹写着“芸芸”——是我妹妹的小名。
金叶盘旋着落在婴儿襁褓上,像给小肉团盖了层会发光的被子。
孵寂跪坐在晶核碑前,手覆在泛着青光的碑面上,喉结动了又动:“我无姓无名……”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孩子,声音突然稳了,“但今日起,他叫我一声‘阿寂’。”
碑心“嗡”地轻颤。
一道暖融融的气顺着地脉涌上来,托起襁褓,婴儿的小手正好按在孵寂脸颊上。
他浑身一震,一滴灰扑扑的泪从眼角滚下来——那泪落地的瞬间,竟绽开一朵小白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午时三刻,惊云突然仰头长啸。
那声音不是从前的呜咽,倒像是幼狼初啼,带着股子清亮的喜意。
林子里“刷拉”响成一片,花猫叼着野菊从篱笆外窜进来,鼠奶奶捧着装榛果的小竹篮,白头翁衔着片新叶停在竹棚顶。
小满端着碗热粥挤到孵寂跟前,踮着脚举高:“爸爸吃。”
“爸爸?”孵寂愣了愣,低头时额头差点碰着婴儿的软发。
他伸手接过碗,指尖还沾着缝棉袄时扎破的血点,“好,爸爸吃。”
我“听”着这一切。
心律像春溪淌过鹅卵石,平稳得连涟漪都没有。
风穿过井台——那口被“钓者”污染过的井,如今水面清得能照见云影;绕过灶台——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冒泡,热气把彩布熏得暖烘烘的;最后停在那朵小白花上,花瓣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应和谁的心跳。
没人死去。
也没有人复活。
只是有人终于敢说:“我想当爹了。”而世界,轻轻说了句:“好。”
认亲礼第七夜,我“听”见晶核碑里传来极轻的响动。
像是谁翻开了一本压在箱底的旧书,又像是春芽顶破冻土时,发出的第一声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