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的米香还在灶台上飘着,孵寂抱着婴儿的手忽然抖了抖。
他低头盯着襁褓里那团小身子,金瞳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星子:“我没奶。”
灶房里的动静霎时静了。
惊云原本伏在他脚边打盹,银毛突然竖起来半寸;摇芽正往陶罐里添热水,木勺“当啷”磕在陶壁上;小满攥着竹板的指节发白,竹板尖在膝盖上压出个月牙印。
我“看”见白芷的围裙角被她攥得发皱——她刚给婴儿换好尿布,指腹还沾着松花粉的甜香,此刻却像被人当胸捶了一拳似的,喉结动了动:“你是说……”
“他不是妖物转世。”孵寂用指腹碰了碰婴儿皱巴巴的小脸,那张小嘴正吧嗒着找奶头,“是要吃奶长大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年前护着蛋挨电击棒时都没见过的慌乱,“可谁来喂?谁敢喂?”
惊云慢慢站起来,用鼻尖轻轻顶了顶襁褓。
它的呼吸喷在婴儿脚腕上,带起一层细绒毛,低呜声像被水浸过的琴弦:“先暖着。”
白芷突然转身往杂物间跑,蓝布门帘被她带得噼啪响。
我“听”见她翻箱倒柜的动静——旧药瓶滚落在地的脆响,麻绳捆着的档案袋被扯断的“嘶啦”声,最后是一本硬壳本子砸在木桌上的闷响。
她的手指沾着灰,翻开泛黄的纸页时簌簌发抖:“安宁院老护士的接生日志……一九九七年七月,实验体3号生产记录。”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上面写着:‘实验体后代需母体血亲喂养七日,否则魂不聚形’。”
我的心律突然颤了一下。
二十年前的记忆像被风掀开的老相册:妹妹小团儿才七个月大,发着烧攥着空奶瓶哭,母亲跪在床前抹眼泪,奶瓶上还沾着她咬碎的奶头血:“要是能再喂一口就好了……”原来饥饿从来不是肚子的事,是血脉里的疼,是魂儿在喊“我在这儿”。
“母体血亲……”摇芽的槐籽手链在腕上硌出红印,“可他的母亲……”她没说下去。
孵寂低头吻了吻婴儿眉心的红痣,那是他说像阿宁的地方,金瞳里浮起雾:“她葬在渊心最深处,连骨渣都被蚀了。”
我“看”着晶核碑上的槐叶字——“锅里有粥,进来吃吧”——突然想起老皮临终前说的话:“野人山的灵气早渗进土里了,不是在石头里,是在活物身上。”月光爬上窗棂时,我轻轻推了推晶核碑。
第一声共振是晨雾里的蜂鸣,第二声是槐树根须挠过青石的轻响,第三声——摇芽推开灶房窗的瞬间倒抽一口气:“南墙的白藤!”
满墙的白藤像被谁抽了根线,一夜之间缠满窗棂,花苞挤着花苞,像落了层雪。
摇芽摘了朵花凑到鼻尖,乳汁似的液体从花瓣尖儿滴下来,带着股熟悉的皂角香——是我妈当年给妹妹洗小衣裳的胰子味。
小满突然哼出段调儿,竹板在掌心拍得“哒哒”响。
那节奏我太熟了——母亲坐在门槛上喂妹妹喝奶,拍着她背哼的就是这个,“小团儿乖,慢慢咽,奶香香,睡甜甜”。
摇芽的眼睛突然亮了:“这不是药汁,是……记忆。”
当晚的灶房飘着白藤花的甜香。
孵寂跪在棉垫前,左手托着温好的瓷勺,右手贴在自己心口。
婴儿第一次尝到汁液时皱起脸,小身子扭成条小虾米,孵寂的喉结动了动,哼起那首《灶王爷》:“灶火舔锅沿,米香绕房梁……”
他的心跳声突然清晰起来,“咚——咚——”和晶核碑里的声音叠在一起:小宇掉玉米饼的“啪嗒”,桃桃被糖瓜烫到的“嘶”,小满第一次说“饿”的嘶哑。
婴儿的小眉头慢慢松开了,粉嘟嘟的小嘴裹住勺尖,喉结动了动,咽下去第一口。
第二口,他的小手抓住孵寂的衣角,指腹蹭着那道旧疤——三年前护蛋时挨的电击伤。
第三口,他突然睁眼,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孵寂的脸,“嗯”了一声,尾音像根小羽毛挠在人心里。
孵寂的眼泪砸在瓷勺里,溅起的汁液落进棉垫,埋着蛋壳碎片的灶灰里,有什么东西“滋”地冒了个小泡。
第七天清晨的阳光是甜的。
婴儿躺在白芷臂弯里,突然抬起小手——不是抓摇芽的铜铃,不是碰小满的竹板,是揪住灶台边那枚断舌铜铃。
他攥得太用力,小脸憋得通红,铜铃没响,倒把摇芽吓了一跳:“你想说话了吗?”
晶核碑突然震了震。
槐树叶“簌簌”落下来,在碑前拼出两个字,边缘还沾着晨露:“娘……饭……”风穿过新抽的藤条,卷起一片叶尖上的光,落进婴儿掌心。
他攥着铜铃的手松了松,小拇指翘起来,像在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在自己学。”白芷低头亲了亲他的软发,“学怎么叫这个世界。”
第五夜的月光特别亮。
我“看”见孵寂抱着婴儿在灶房踱步,襁褓突然湿了一片。
他手忙脚乱翻找新尿布,婴儿却蹬着小腿笑,小脚丫拍在他手背上,像敲一面会响的鼓。
惊云卧在旁边打哈欠,尾巴尖扫过湿了的草席,扫出个歪歪扭扭的月牙。
灶膛里的火还没熄,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影子里有米香,有童谣,有刚学会抓铜铃的小肉手——还有,明早要晒的,那床带着奶香味的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