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府往南八十里,有座山叫砀山。
山不高,但险。一条官道从山谷里穿过,两边是陡峭的石壁,冬天里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这地方历来是兵家必争的要道,谁占了这儿,谁就卡住了南下北上的咽喉。
完颜赛里把五千骑兵摆在砀山,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金国老将,今年五十三岁了,从辽东打到中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加起来不下二十处。他太清楚砀山的重要性——只要守住这儿,南边来的兵就别想轻易北上。就算守不住,至少也能拖住敌人,给汴梁那边争取时间。
所以他亲自坐镇砀山大营。
大营扎在山谷北口,背靠着山,前面挖了三道壕沟,壕沟后面是木栅栏,栅栏后面是营帐。五千骑兵分成三队,轮流在谷口巡逻。每天晚上,营里都会派三支斥候队,往南探出三十里去——这是完颜赛里几十年打仗养成的习惯:睡觉也得睁只眼。
可这几天,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自从半个月前接到宿州那边的消息,说南边来了两支炎军,一支姓岳,一支姓韩,加起来得有七八万人,完颜赛里的眼皮就开始跳。他派人去打探,可回来的斥候都说,南边静悄悄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太静了。
静得不对劲。
“将军。”副将完颜阿离合懑撩开帐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今天出去的三队斥候,都回来了。南边五十里内,什么都没有。”
完颜赛里坐在火盆边,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馍,正一点一点掰碎了往嘴里送。听了这话,他动作顿了顿:“什么都没有?”
“是。”阿离合懑点头,“别说大军了,连个樵夫都没看见。”
完颜赛里沉默了一会儿,把剩下的馍全扔进火盆里。火苗呼地蹿起来,映得他满脸红光。
“不对。”他说,“岳家小子和韩世忠都不是省油的灯,七八万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站起身,走到帐中的舆图前,“他们一定在那儿藏着,等着咱们露破绽。”
阿离合懑挠挠头:“将军,会不会是他们绕路了?不走砀山,走东边的濉水?”
“濉水?”完颜赛里冷笑,“那地方冬天结冰,看着能走人,可冰层薄得很,大军根本过不去。再说了,就算他们真敢走,也得再多绕两百多里路。等他们绕到汴梁城下,黄花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可完颜赛里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
他想了想,说:“传令下去,今晚加双岗。巡逻队再加两队,往南多探十里。”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告诉弟兄们,眼睛都给我瞪大点儿。谁要是睡着了,军法处置。”
“是!”
阿离合懑出去了。
完颜赛里重新坐下来,盯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久久不语。
帐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又开始下了。
与此同时,砀山以南六十里,一个叫“黄集”的小村子里。
村子里早就没人了。几个月前金兵来过一趟,把能抢的都抢光了,能杀的都杀光了,剩下的也都逃了。如今这村子就是个空壳子,房屋倒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破破烂烂的,窗棂门板都被拆去当柴烧了。
杨再兴蹲在一堵断墙后面,手里捧着一把雪,正一点一点往脸上抹。
雪冰凉刺骨,抹在脸上像刀子割。可他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个——把脸上最后一点热气都给抹掉,让自己冷下来,冷得像块石头。
在他身后,是八百背嵬骑。
八百人,八百匹马,全都藏在村子的废墟里。马嘴上套了嚼子,蹄子包了麻布,人不说话,马不出声,整个村子死寂得像座坟场。
他们已经在这儿躲了两天了。
两天前,岳飞把他们派出来的时候,交代得很清楚:“去砀山,盯着完颜赛里。他不动,你们也别动。他要是敢南下,就给他来个狠的。”
杨再兴问:“要多狠?”
岳飞看了他一眼:“能有多狠,就有多狠。”
于是杨再兴就带着这八百人,昼伏夜出,一路摸到了黄集。白天躲在村里,晚上派几个身手好的,摸到砀山脚下,趴在雪窝子里,一趴就是一整夜,眼睛死死盯着山上的大营。
两天下来,他们把金兵的布防摸了个透。
三道壕沟,栅栏高一丈二,巡逻队半个时辰一趟,斥候队每晚三支,每支十人,往南探三十里。营里的粮草堆在北边,挨着山脚,用油布盖着,大概够五千人吃一个月。马厩在东边,战马晚上都拴着,但饮水槽在西边的溪流旁……
点点滴滴,全记在心里。
“将军。”一个斥候从雪地里爬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金狗加岗了。巡逻队多了两队,斥候也往南多探了十里。”
杨再兴点点头:“知道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八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都听好了。”杨再兴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一会儿跟我走,不许点火把,不许出声。马跑起来的时候,把身子伏低,能贴多低贴多低。”他顿了顿,“咱们要去的地方,是金狗的营寨。到了那儿,什么都别想,只管杀,只管烧。看见粮草就烧粮草,看见帐篷就烧帐篷。记住,咱们不是去跟他们硬拼的,咱们是去给他们放血的。”
八百人静静地听着。
雪落在他们肩上、头上,很快就积了白白一层。
杨再兴走到自己的马前,摸了摸马的脖子。这匹大食良驹跟他好几年了,通人性,知道他今晚要干大事,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杨再兴拍拍它:“老伙计,今晚靠你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
“走。”
八百骑,像八百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村子,没入茫茫雪夜。
雪越下越大。
风从北边刮过来,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可这风也帮了他们——风声掩盖了马蹄声,雪幕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六十里路,他们跑了将近两个时辰。
快到砀山时,杨再兴抬起手。
八百骑齐刷刷勒住马。
前面就是山谷入口。借着雪光,能看见谷口那两个了望塔的轮廓,塔上隐约有火光晃动——那是守夜的哨兵。
杨再兴招招手,两个黑影从队伍里窜出来。这两人是背嵬军里最好的射手,用的是特制的短弩,弩箭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左边那个归你,右边那个归我。”杨再兴低声说,“数到三,一起放箭。”
两人点点头,举起了弩。
“一,二,三。”
两支弩箭无声无息地射了出去。
了望塔上的火光晃了晃,灭了。
杨再兴一挥手,队伍继续前进。
穿过谷口,前面就是金兵的大营了。三道壕沟横在面前,沟里插着削尖的木桩。木栅栏后面,能听见巡逻队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杨再兴没有急着进攻。
他趴在一个雪坡后面,仔细观察着营寨的动静。巡逻队刚刚过去,下一队还要等半个时辰。粮草堆在北边,离得有点远。马厩在东边,倒是近些……
“张宪。”他低声道。
“在。”
“你带两百人,去烧粮草。”杨再兴说,“记住了,放完火就跑,别恋战。”
“明白。”
“王贵。”
“在。”
“你带两百人,去马厩。把马都放了,能杀多少杀多少。”
“得令!”
杨再兴自己留下了四百人。
他看着剩下的这四百张年轻的脸,深吸了一口气:“剩下的,跟我去中军大帐。”他拔出腰间的刀,刀身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完颜赛里。”
“将军,”一个年轻的骑手忍不住问,“要是抓不到呢?”
“抓不到?”杨再兴笑了,笑容冷得像这冬夜的雪,“那就把他的大旗砍了,把他的帐篷烧了,让所有金狗都知道,咱们来过。”
说完,他翻身上马。
“动手!”
八百骑,像八百把尖刀,狠狠地捅进了金兵大营。
张宪那两百人最先得手。他们绕到营寨北边,用火箭点燃了粮草堆。浸了火油的箭矢扎进油布里,火苗呼地蹿起来,转眼就烧成了一片火海。守粮的十几个金兵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乱刀砍死在火堆旁。
王贵那边也顺利。两百人冲进马厩,见马就砍,见人就杀。受惊的战马挣脱缰绳,在营寨里横冲直撞,踩翻了不知道多少顶帐篷。有些金兵睡得迷迷糊糊,刚钻出帐篷,就被马蹄子踏成了肉泥。
营里顿时大乱。
呼喊声,惨叫声,马嘶声,火光爆裂声,混成一片。
完颜赛里是被亲兵摇醒的。
“将军!将军不好了!南蛮子打进来了!”
老将军一个激灵坐起来,抄起枕边的刀就往外冲。刚出帐篷,就见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到处都是喊杀声,根本分不清敌我。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不……不知道啊!”亲兵都快哭了,“好像是南蛮子的骑兵,人不多,但到处放火……”
完颜赛里脑子嗡的一声。
中计了。
什么七八万大军,什么绕路濉水,全是幌子!人家早就摸到眼皮子底下了,就等着今晚这一下!
“传令!”他嘶声吼道,“所有人向我靠拢!结阵!结阵!”
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骑兵突然从火光里杀出来,直奔中军大帐而来。为首那将领年轻得吓人,手里一把大刀舞得像风车,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拦住他!”完颜赛里大喊。
十几个亲兵扑了上去。
可那年轻将领太猛了。刀光一闪,三个亲兵的人头就飞上了天。再一闪,又是两个。剩下的人吓破了胆,不敢再上,眼睁睁看着他冲到大帐前。
“完颜赛里!”杨再兴勒住马,刀尖指着老将军,“认得小爷吗?”
完颜赛里眯起眼睛,借着火光打量对方。突然,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看过一份战报,说南边有个叫杨再兴的年轻将领,骁勇异常,曾经带着五百骑冲垮过两千人的军阵。
“是你……”完颜赛里握紧了刀柄。
“是我。”杨再兴咧嘴一笑,“老将军,降了吧。降了,我留你一条命。”
“放屁!”完颜赛里啐了一口,“老夫打了三十年仗,从来不知道‘降’字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已经扑了上来。
老将虽老,功夫却不减当年。这一刀又快又狠,直奔杨再兴面门。杨再兴举刀格挡,两刀相交,火花四溅。两人就在大帐前厮杀起来。
周围的金兵想上来帮忙,可杨再兴带来的那四百骑已经把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是背嵬军里挑出来的死士,个个以一当十,杀得金兵节节败退。
二十招过后,完颜赛里渐渐不支了。
他毕竟五十多岁了,体力跟不上。杨再兴却越战越勇,刀法一招狠过一招。终于,他一刀劈飞了完颜赛里的刀,紧接着刀锋一转,架在了老将军的脖子上。
“将军!”周围的亲兵大惊失色。
完颜赛里闭上眼睛:“要杀便杀。”
杨再兴却没下手。
他盯着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将军,忽然收了刀:“我不杀你。”
完颜赛里一愣。
“回去告诉你们皇帝,”杨再兴说,“就说大炎北伐军先锋杨再兴,在砀山问候他老人家。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去汴梁找他喝茶。”
说完,他一挥手:“撤!”
八百骑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金兵反应过来,组织起人马想要追击时,他们已经消失在茫茫雪夜里了。
完颜赛里站在原地,看着满营的狼藉,看着烧成灰烬的粮草,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将军!”阿离合懑连滚爬爬跑过来,“咱们……咱们死了两千多人,粮草全烧光了,战马跑了一大半……”
完颜赛里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他踉跄着走回大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撤。”
“撤?”阿离合懑瞪大眼睛,“撤去哪儿?”
“汴梁。”完颜赛里有气无力地说,“这地方守不住了。再守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第二天一早,砀山大营的金兵开始拔营北撤。
五千骑兵,死了两千多,剩下的也个个带伤。粮草没了,只能杀马充饥。马也不够了,很多人只能步行。队伍拖拖拉拉,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出三十里。
第三天,他们到了睢阳。
完颜赛里本想在这儿休整一下,可刚进城,就接到探马来报:南边又来了!这次不是小股骑兵,是整整三万大军,打的是“韩”字旗!
老将军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他带着残部,继续往北逃。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遇见个小河沟,都以为是伏兵;听见个鸟叫声,都以为是追兵。等逃到汴梁城下时,五千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了。
而砀山夜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中原。
“听说了吗?岳家军八百骑,就把完颜赛里打垮了!”
“何止打垮,听说粮草全烧了,战马全放了,金狗吓得屁滚尿流,一路逃回汴梁去了!”
“老天爷,这下有好戏看了……”
茶馆里,酒肆里,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人悄悄把藏了很久的“宋”字旗拿出来,擦了又擦,看了又看,最后叹口气,又收了起来。
宋是回不去了。
可现在来了个大炎。
这大炎……好像还真有点本事。
砀山往南八十里,岳飞站在刚刚搭建好的中军大帐前,看着北方的天空。
杨再兴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完颜赛里溃退三百里,砀山拿下了。
坏消息是:完颜赛里没死,逃回汴梁去了。
“可惜了。”岳飞听完汇报,只说了这三个字。
杨再兴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请将军责罚。”
岳飞扶他起来:“你做得很好。八百人对五千人,斩首两千,焚其粮草,逼退敌酋三百里——这样的仗,古往今来也没打过几场。”他顿了顿,“我只是可惜,没能一举擒杀完颜赛里。这个人不死,迟早是个祸患。”
杨再兴低下头:“末将明白。”
“不过也无妨。”岳飞转过身,望着帐中那幅舆图,“经此一败,金人士气已堕。接下来,就该轮到归德府了。”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那个小小的黑点上,眼神锐利如刀。
“传令韩将军,”他说,“三日之内,务必赶到归德城下。这一次,我要完颜赛里插翅难飞。”